首页 -> 2006年第4期
以文字作画
作者:刘晓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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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及十九世纪的俄罗斯艺术,人们便不由得想起那些优美的风景画。俄罗斯大地那雄浑壮丽、明丽动人的景致,通过艺术家们的笔触传遍了世界。除了列维坦等著名的四大风景画家之外,还有许多文学家中的“风景画家”,他们的作品不亚于那些绘画作品,也具有同样深邃迷人的魅力。契诃夫、屠格涅夫、蒲宁都是公认的文学家中的“风景画家”,他们热爱大自然,浪漫、激情又充满了深沉的忧郁。正如契诃夫在给友人的信中所说的“望着温暖的夜晚的天空,望着映照出疲惫的、忧郁的落日的河流和水塘,是一种可以为之付出全部灵魂的莫大满足”,于大自然中荡涤身心,师法自然,崇拜自然,这种共同的美学追求给这一时期的文学和艺术带来了相似的风格。
蒲宁作品中的风景描写向来为文学界称道。这篇作于一九零零年的《安东诺夫卡苹果》就是一个脍炙人口的风景小品。它简直就是一个令人心醉神迷的俄罗斯田园风景影片,由一幕幕细腻的工笔画连缀而成,欢娱与感伤的情绪成为整个“电影”的配乐,令小说充满了诗意的氛围。
说它像“电影”而不仅仅是图画,是因为蒲宁在描绘每一幅俄罗斯风情画时,不是平面的,而是立体的:不仅有色彩、光影,还有声音、气味,令人如临其境。这篇小说没有贯穿始终的情节,也不靠情节来组织,而是靠一个又一个精彩的画面来组织、推进,这一点很像散文。小说以时间为线索,从八月写到十一月,将“初秋”苹果成熟的季节、农田丰收的季节、“九月杪起”以及“深秋”初冬时狩猎的季节连缀成四幅如诗如画的图景,描绘出俄罗斯农村秋天的精美景致。“安东诺夫卡苹果”是全文的灵魂,与其说它是一种美味的水果,毋宁说它是一个象征,它象征着丰收、甜美、富足的乡村生活。整篇小说都笼罩在“安东诺夫卡苹果”的馥郁甜香中,作者用回忆的口吻,将我们徐徐带入那个已经逝去的田园梦境中。这又是一篇由思绪而组织的小说,凭借“我至今还记得那凉丝丝的静谧的清晨”“丰收年成的情景,我是怎么也忘怀不了的”“我对中等贵族的生活方式还记忆犹新”等这样的语句将小说过渡到另一幅图景中,显得娴熟而自然。
小说的第一部分,选择了安东诺夫卡苹果成熟的季节来描绘。开始那一句充满抒情格调的“我怎么也忘怀不了金风送爽的初秋”,将我们一下子就带入了果园丰收的景象中。一句“我至今还记得那凉丝丝的静谧的清晨”又将我们带入清晨的果园。先是视觉的印象:满目金黄、树叶开始凋零、稀稀落落的大果园、槭树的林荫道。然后是嗅觉的印象:落叶的幽香以及安东诺夫卡苹果、蜂蜜和秋凉的芬芳。接着是听觉的印象:“到处是人声和大车叽叽嘎嘎的响声。”一句“运苹果非得夜间不可”,又将我们引入了果园之夜的图景——依然有视觉的印象:满天星斗、沉沉夜色;嗅觉的印象:清新空气中的焦油味;听觉印象:叽叽嘎嘎远去的车声。前面都是概括性的描写,紧接着,作者来了个生动的细节。雇工吃苹果,果园主非但不阻止他,反而还劝他吃:“吃吧,吃个饱,——不吃才傻呢!哪个割蜜的不吃几口蜂蜜。”在丰年里,人们自然乐善好施,尽情与人分享丰收的喜悦。这饱含情味的一笔,透出田园生活中的人情之美。
在寥寥几笔勾勒出果园清晨图和日暮图的大致样貌之后,作者又饱蘸了浓浓的色笔来细描这两幅图画。“清晨是寒意料峭的,宁静的。”蒲宁一定是懂得绘画技巧的,因为他的图画里体现了精当的构图,画面的比例恰到好处,不仅照顾到了光影的效果,还考虑到如何设置中心主角。在第二段的清晨图中,他先描绘出果园主的大窝棚作为背景。“树木后面不时地闪过鲜红的衣裙”,这为绿色的果园色调中增添了些许鲜活的色彩。人物作为前景:在“小家碧玉”和“公子哥儿”的群像中,“村长年轻的妻子”成为了作者重点描绘的主角。作者用细腻的工笔描绘了她的外貌、穿着,简直是栩栩如生,如见其人。用果园主议论她的话来点出她内在的品质:“这小娘们儿可会理财呢”“像这样精明强干的女人现在难得见到了”,这样由外而内地把一个典型俄罗斯农村主妇的形象推到了我们面前。几个次要人物则在画面的另一边构成一幅买卖图,点出苹果丰收的主题。
接下来,作者又将笔触伸入夜幕,将这幅图画浓墨渲染。夜色深沉时,人的视觉不那么敏锐了,作者便用嗅觉和听觉来着色:袭人的“寒气”“新麦的麦秸和麦糠的香气”“樱桃枝冒出的烟散发出浓郁的香气”之中,“村里的人语声和大门的吱扭声听起来分外清晰”。果园里的“篝火”成了这一幕的主角,蒲宁写人影投映在苹果树上的情形逼真又富有生活气息。深夜的星空下,声音又一次成为主角。列车经过时的声音和单管猎枪的枪声被描写得出神入化,平凡的生活场景渗透出些许诗意。
第二部分,以农谚和抒情性的语句引领,过渡到田野丰收的图画上去。在这一节里,作者极力描绘了农村当时的富庶,人们的长寿、富足,心平气和。“跟这些寿星相称的是维谢尔基的农舍”,作者用素描的笔法忠实地临摹了庄户人家的富有景象:“打麦场旁边,辟有一方方的大麻田,大麻又密又壮,连成黑压压的一片;打麦场上耸立着谷物烤干房和禾捆干燥棚,房顶铺得整整齐齐,犹如梳理过的头发;谷仓和仓库都安着铁门,里边存放着粗麻布、纺车、新皮袄、嵌有金属饰件的马具、箍着铜箍的斗。大门上和雪橇上全都用火烙上了十字架。我至今还记得,我那时曾经觉得当个庄户人是件异常诱人的事。”从这里开始,由实入虚,作者开始想象自己作为一个庄户人的生活,沉醉在假想之中不能自拔。
接下来,过渡句“我对中等贵族的生活方式还记忆犹新”,将叙述由“富裕的庄户人家的生活方式”转向了对“中等贵族的生活方式”的回忆,顺理成章地来描写姑母的庄园生活图景。骑马到庄园的路上,好一幅令人心旷神怡的画!作者的观察由远及近,先写远方的景物:天空、朝阳、雨后的钢轨般的道路。再写近处的景象:“一望无垠的大片大片倾斜的冬麦田”以及盘旋的“鹞雏”。紧接着,“鹞雏”又将我们的视线由近引向了远方:“一根根轮廓分明的电线杆朝阳光灿灿的远方奔去,而横在电线杆之间的电报线,则像是银光闪闪的琴弦,正在沿着晴朗的、斜悬的天空滑动,电报线上停着好些青鹰,——活像乐谱上黑色的音符,像极了。” 他的观察和描写都是有序的,准确而优美。“深邃的蓝天、绚烂的朝霞、绿色的麦田、亮晶晶的大路、黑色的青鹰停在银色的琴弦”上……这些色彩又是多么鲜亮明丽!蒲宁对色彩的感觉是一流的,他的图画里永远都充斥着明丽悠扬的旋律。
蒲宁是个对贵族生活颇为留恋和向往的人,在他的意识中,与世无争、相安无事的农庄生活,并无激烈的阶级矛盾和阶级斗争,他厌恶任何一种打破这种“理想化”社会平衡的革命。因而,在他的笔下,贵族农庄的生活是美好而惬意的。有了这层了解,我们就能理解为什么他在描写农奴制以及姑母的农庄时,会那样饱含深情。
“宅第并不大,矮墩墩的,已下沉到贴近地面,可是给人的感觉却是它永远也不会有倾圮之日,——它支撑着高得出奇、厚得少见、因年深日久而发黑变硬了的草屋顶,显得十分的坚固。我每次望着这幢宅第的正面,总觉得它是个有生命的血肉之躯:就像一张压在大帽子下面的老者的脸,正用眼窝深陷的双眼——一对因日晒雨淋而呈珠母色的玻璃窗——眺望着前方。” 从姑母那巨大而古老的“宅第”的描写中我们能感觉到它的某种象征意义,它或许就是作者心目中的贵族生活的理想形象:古老、坚固、富有生命、永远也不会有倾圮之日。“没有一刻不安详地停着好些吃得肥肥的鸽子”和“数以千计的麻雀却像阵阵急雨,由一个屋顶倾泻到另一个屋顶”,给这个静寂的景象增添出活泼的动感,表现出动静的完美平衡,也顺利地引出了“安乐窝”这个对贵族宅第的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