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7期
死亡能对抗什么
作者:张英芳 李明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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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对死亡的寻找什么也没有对抗。但是通过对死亡的演习,她的生命能量再次开启,这种开启以对生活的无可奈何转变为一种乐观的迎接,既然我们来到了这个世界,对生活的怨、恨、哭、闹是无济于事的,生活的法则太强大了,我们没有力量去对抗它冰冷的制裁,我们能做的也许只有热情的拥抱,深深的感激,同时享受生命给予我们的丰富多样的恩赐,这也许才是生命的真谛。
生活就像冬天的树木,叶子也许并不苍翠,可是根系是顽强的,茁壮的,生命的力量和秘密就在那里。尽管太琐碎的生活那么令我们不如意,但是始终有一种力量支撑它运行,这种力量来自我们的心灵深处,足以对抗死亡,而死亡什么也对抗不了。何汉晴寻死产生的巨大意义空白终于被“人最大的需要就是被需要”而填补。这就是生活的魅力,让我们降服的同时,怨恨它,讨厌它,可是还是紧紧地靠着它,它形成的无法言说的磁场将我们吸附在周围,生活也因此更加绚烂多彩。如果有那么一天我们终于摆脱了烦乱生活的引力,像行走在太空一样轻盈,没有了引力的我们,能够活得更开心吗?
附:
出 门 寻 死
□方方
一
吃过晚饭,何汉晴刚把水壶垛在炉子上,突然就有了大便的感觉。何汉晴激愣了一下,放下水壶,来不及打火,一边解裤子一边就往厕所跑。何汉晴对自己说,你躲了我几天,终于躲不住了吧。老子这回非把你搞出来不可。
何汉晴还没到厕所门口,一个男人从外面冲进来,几步就到何汉晴面前,扯住何汉晴便往外拖。男人急吼吼地叫道:刘嫂子,赶紧!赶紧救命!
何汉晴甩开男人,定住自己,说么事?
男人说,我那口子今天跟我拌了两句嘴,这一下寻死寻活,脑壳在墙上都撞出了一个大坨子。哪个劝都不听,隔壁爹爹正扯着她,我一想,也只有刘嫂子出马才镇得下来呀。
何汉晴心一急,大便的感觉顿时消失。何汉晴说,你是不是又在外头搞了皮绊①?
男人急道,这回不是,这回绝对不是。我只不过帮前街发廊的小妹搬了几包货,她狗日的就不依不饶。
何汉晴冷笑了一声,说我晓得就是这些杂八事。你在外头瞎搞,你叫她不死她又么样做人?换了我,我还不是要去死。
男人央求道,刘嫂子,帮个忙。我屋里的细伢才四岁半,娘死了,他又么样活咧?
何汉晴呛了他一句,说她今天活了,你明天又出去搞女人,她后天还不是个死?
男人说,这回真的是误会。我保证,我拿我的性命保证。上回在局子里关了三天,你也晓得,么事亏都吃了,我哪里还敢?嫂子,快点救命吧!全汉口除了你搞得掂她,又还有哪个?
何汉晴说,你倒是马屁拍得响。
何汉晴说话间便随男人疾步往外走。刚到门口,何汉晴的婆婆由屋里出来,喊了一声,水还没有烧咧!屋里的事么办?
何汉晴说,姆妈,人比水要紧。
人走到外面,婆婆的声音一直追了出来。婆婆说,随么事都要去岔②,离了你地球未必不转了?
何汉晴听得分明,却只能当没听见。她想,人家屋里出了大事,街里街坊,能帮上忙是福分,说这种冷话有么事意思!
何汉晴费了一两个小时唇舌,总算把寻死觅活的女人文三花劝了下来。待文三花抹干了眼泪,何汉晴说,我这块舌头为你屋里的事都磨薄了半寸。你要再死,对不起我舌头。
文三花是何汉晴小妹的同学,以前都住在汉阳南岸嘴。嫁到汉口,跟何汉晴婆家只隔了一条街,说起来是老街坊,多少有些走动。何汉晴下岗后,跟文三花一起糊过几个月的盒子。文三花性子温,做事慢,总被老板劈头盖脑地臭骂。何汉晴手脚麻利,便每回把自己糊好的盒子塞几个给文三花。看老板骂文三花骂狠了,还会跳起脚来帮文三花顶嘴。有一回顶得老板恼了火,被炒了鱿鱼。何汉晴甩手走人时,文三花眼巴巴地望着她,眼泪都快流了出来。其实只过了一天,文三花也被炒了。
文三花的老公还蛮能干,赚钱有几刷子水平,偏就是人有些花,在外面招女人喜欢。隔不了几天就会有花花草草的事找上门来。每逢此时,文三花必是屋前屋后闹得鸡飞狗跳。文三花的老公便每回都搬何汉晴来劝解。
文三花说,何姐,再有这种事,你莫救我。我迟早是个死。
何汉晴说,图个吉利呀,莫总讲死不死的话。我教你个法子,你老公要是再到外面搞女人,你就去搞个男将③,扯平他。要不我们妇女翻身还不白翻了?
文三花苦苦一笑,说何姐,我不是为这。他在外头睡一个女人跟睡一百个女人又有么事差别?我只不过觉得活得蛮累人,心里烦。
何汉晴心里一顿,想想有理。婆婆喊叫水还没有烧的声音立马就往耳边嗡嗡地响了起来。何汉晴说,也是。是蛮累人,是心里烦。
回家的一路,她都在想文三花的话。
二
何汉晴一脚踏进家门,婆婆看都没看她一眼,便问你几时才能把水烧开?
何汉晴说,我这不是才回来?说完心暗道,心这么冷,也不问一下别个三花是死是活。
婆婆仿佛猜透她的想法,说别个的事我是懒得管,我只管屋里得有热水喝。
何汉晴垮下脸,转身去厨房,垛在炉子上的水壶还是凉的。她赶紧打着了火,嘴上愤愤地说,你这壶水,真是金贵,比别个的命还要重要咧。
蓝色的火苗一下子喷了出来,围起圈子舔着壶底。壶底黑黑的,镶上一圈蓝,倒也好看。何汉晴想,未必我不回来,你们就都不喝热水?
正想时,大便的感觉像虫一样蠕动起来,何汉晴忙又拔腿往厕所里跑。何汉晴的动作有点猛,一进厕所门,先是撞倒门边的拖把,抢手扶住拖把,且未料劲用大了,险些把搁在角落的脸盆架掀翻。眼疾手快将脸盆架一把拽定,架子是没有倒,可公公适才洗脸刮胡子用过的半盆脏水却在何汉晴伸手之间海浪一样晃荡了几个来回,然后一下子泼在了何汉晴的袖子上。
大半截袖子转眼湿透,一路渗进何汉晴的毛衣上。毛衣是新买的,上海生产,百分之百的全羊毛。虽然是何汉晴在平价商店门前的花车上买的打折货,但也是她攒了几年的心劲,看了上十个回合,最后掏钱时还掂量了大半个小时才咬牙买下的。新衣穿上身不过三天,焐都没焐热,这下好,居然就被脏水一湿而透。
何汉晴顿时窝火得不行,脱口就想骂人:是哪个挨刀的,水也不倒!话到嘴边,迅速又吞了回去。没办法,因为她根本就晓得那个该挨刀的人是哪个。她不能装着不知道。她做媳妇的,假若晓得了还骂,那她才真的是那个该挨千刀的了。
何汉晴一边垮下裤子,一边使劲地把唾沫往喉咙里咽,咽完再蹲下身时,先前想要解手的感觉又跑得无影无踪。
何汉晴真是有点欲哭无泪。这样的情况已经出现过好几回。近几天何汉晴都在被此一事困扰。前几天,何汉晴感觉一走,便提裤子起身。可这次,不知为什么,何汉晴犟了。心想,我非要把你这个狗日的裷裷捉回来不可。我一个大活人不能让你一泡屎憋死。想过后何汉晴便闭着眼睛寻找适才有过的感觉。
这是何汉晴的一个大病。说起来还是在洪湖当知青的事。何汉晴常常不愿想那些往事,可是隔三岔五的便秘总是逼得她不得不遥想当年。有一年乡下发大水,地都淹了,没有菜吃。房东家腌了几坛辣椒,何汉晴便天天用辣椒下饭。一个月吃下来,身体但凡有孔的地方都火辣火辣。解大手更是问题严重。一蹲茅坑,便觉得热气从肠子里往外喷,肛门像是被烧着似的。解出来回头一看,血糊拉碴,吓得她轻易不敢进茅房。如此憋来憋去,事情闹得大,便秘就跟随身携带一样,总也离不开何汉晴。就算何汉晴一丁点辣椒不吃,她也不可能通畅地解完大便,何汉晴有时会觉得自己的一生都是叫肠子里那截屎给毁了。有一年公社推荐工农兵学员,村里人都说何汉晴勤快,人好。大队长当场拍了板,说就何汉晴了。公社派人叫何汉晴去填表,却是到处找何汉晴不到。何汉晴同组的丁燕子便自作主张跑去公社,伶牙俐齿地说何汉晴怕自己没得文化,不敢去,让给她了。公社领导觉得丁燕子也不错,就让丁燕子顶了替。那时候的何汉晴正蹲在茅坑里,她已经便秘了三天。这一次上厕所,她用了两个多小时方才搞掂。当她心情舒畅却也浑身酸痛地走出茅坑时,她的命运业已完全改变。大队长跺着脚对何汉晴叫道:你这不能怪我呀,要怪只怪你自己那泡万年屎。何汉晴无言以对。丁燕子后来读完大学又考了研究生,再后来又留洋去了美国,听说是读了博士,学问也做得老大。去年丁燕子被大学聘回来当教授,年薪十几万块钱,还分了一套像别墅一样的房子。丁燕子把知青点的同学都邀去家里喝茶,何汉晴也去了。何汉晴看见丁燕子宽大豪华的客厅立即就发了呆。丁燕子指着自己的房间笑着跟大家说,我有今天,得亏何汉晴那泡万年屎。说得大家哈哈大笑得肚子疼,只有何汉晴,眼泪都差点砸在丁燕子发亮的地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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