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7期


死亡能对抗什么

作者:张英芳 李明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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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汉晴抹了一把脸,见过路的不少人都围过来观看。何汉晴说,哪里走了,跟你哭来了这多客人。
  小吃铺的女主人便笑了起来,说你一边哭,一边还能对答如流咧。
  何汉晴哭声渐小,说,活着真是没得意思。
  小吃铺女主人说,嫂子把话说到这上面,我比你还想哭。我老公赌博,把公家的钱输个精光,坐了牢。我的伢,白血病,去年死了,才六岁呀。我自己咧,堂堂的一个中专生,学电气化的,厂子垮了,我就只有落到这地步。她说完指指汤面的铁锅。
  何汉晴环视了一下她的小铺,再看看她的脸,长叹道,一样是苦命人。
  小吃铺女主人说,我这从早忙到黑,累上一天,就赚点饭钱。你说,一个人生下来,就为受一场累,好把自己养活,那又何必去活?
  何汉晴说,是那话,是那话。我现在也是觉得死了可能还好些。
  小吃铺女主人说,可是你又死不掉盩。你又不得病,又不出意外,哪有机会死咧。
  何汉晴说,嫂子,这你就说差了,一个人想活可能活不成,但是一个人如果想死,总是能死成的。
  小吃铺女主人笑了说,嫂子,叫我说,你这话说得还差些。你既然活到这个世上来了,这个命就不是你的了,你这条命归蛮多人所有。拿我来说,我的婆婆我还得养,我的姆妈我还得伺候。你一个人做不了你这条命的主。你身边的人都不准你死,你有么事权利去死?你不信,回去仔细想一下。
  何汉晴说,我晓得你的意思,但我这回就是要给我自己这条命做个主。
  小吃铺女主人打量了何汉晴一番,说就你这命,叫我说,死不成的。你的面相怎么看都是一个活得长的人。嫂子,我再说一句,爹妈生你一场不容易,人活一场也不容易,就算咬着牙,也把这辈子活完它算了。更何况,嫂子你的日子肯定比我好过,我都不想死,你要死了,就划不来了。
  何汉晴说,真的?说罢转而思道,日子好不好过,表面上哪里看得出来?
  何汉晴的泪在谈话中业已干掉,看热闹的人见热闹已经过去,有些索然,便欲离开。小吃铺女主人喊道,莫走盩!热闹看了,再吃碗热干面,今天的日子不就过得有滋有味了?喊完对何汉晴说,日子就这个样子,吃苦受累是一天二十四小时,吃香喝辣也是一天二十四小时,穷人笑起来是打哈哈,富人笑起来也是打哈哈,穷人屙裷裷是臭的,富人屙裷裷还不是一样臭?嫂子,你是没有想透,想透了,一滴眼泪都掉不出来。
  何汉晴没有再接着跟她往下说。何汉晴想,你讲的话也有些道理。但是人活一世,柴米油盐,家长里短,喜怒哀乐,哪里就光是穷和富两个字?哪里就是二十四小时那么简单?人和人,晓得几多复杂的事情和感觉,晓得里面隐埋了几多板眼和名堂,根本就不是道理可以说得清楚的。就像现在她想要去死,她不死行不行?其实肯定也行。但她还是要去死,她怎么也说不清白,只是她心知她已经走在了这条死路上,她不会回头,也不想回头。
  
  十一
  
  汉水桥就在何汉晴的脚底下。
  夕阳已经从江上落了下去,黄昏都快走完了。何汉晴这段路走走停停,时快时慢,但总算到了她想到的地方。
  何汉晴在南岸嘴出生,成长也在南岸嘴,她想自己能望着南岸嘴寻死,也算是一个圆满。
  汉水上现在架了几座桥,老的汉水桥被叫成了汉江一桥。但在南岸嘴住过好多年的何汉晴,还是喜欢叫汉江一桥叫汉水桥。何汉晴的父亲去世后,母亲为了生活跑去搬运站拉板车。何汉晴的母亲个子矮小,从板车背后望过去,经常就看不到人。何汉晴心疼母亲,一得空,便去汉水桥等着。母亲的板车一过来,她便上前推坡。母亲的车上了桥,总会说,莫光推我的,别个的板车也都帮着推一下,都熟人熟事的,莫收别个的钱呀。于是何汉晴便上上下下地推坡。每推一次,都会听到类似的话,伢,难为你了,好心得好报。
  何汉晴一上汉水桥,这句话就会响起,仿佛它们就挂在桥上,只等何汉晴一来,就往下落。
  现在,汉水桥上看不到堆着货物的板车了。桥面也加得许宽。桥下的吊脚楼和破房子都消失不见,小船也都变成了大船。世界变化得太快,长江和小河都跟着这世界一起变,何汉晴有时觉得自己一时都难得适应。
  摊开在眼前的南岸嘴平展开阔,倚着长江的晴川阁古色古香。只有这里,还像以前一样清冷。也只有这里,还跟何汉晴以往记忆一样。何汉晴想,我肯定不能在这里跳河。当年别个都说我好心有好报,我在这里跳水寻死,哪里是个好报呢?
  两个年轻人迎面而来。一个人说,要是我,就是死也不跳桥,太吓人了。
  何汉晴听得心里竟是惊了一下。另一个说,我就算跳桥,也不跳汉江上的桥。我得跳长江大桥,死在长江里,气也气派些。
  先一个便笑说,那你就跳长江二桥盩,二桥又新,那边蛮好翻出去。跳二桥还是时尚。
  何汉晴有些恍然,又有些心惊肉跳,怀疑这两人是鬼。何汉晴想,怎么这么巧,刚好走到我面前,他们就讲跳桥,未必他们晓得我想跳桥?
  两个年轻人与何汉晴擦肩而过。
  几乎就在他们过去的那一瞬,何汉晴听到有人高声说,快去看,晴川桥有个女人要自杀!已经搞了个把小时,警察记者都去了!
  那是个什么人?她有么样的委屈?她怎么跟我想的一样?连时间都选在了一起?我是不是跟她结个伴一起走?何汉晴想到这些,情不自禁便朝龟山下走过去。
  晴川桥是新桥,桥栏涂着橘红色,像一道彩虹挂在水上,人们便喜欢叫它彩虹桥。晴川桥从南岸嘴一直通到汉正街上。以前何汉晴住南岸嘴时,要出来一趟,不晓得几难,现在晴川桥直接就插入到汉口的闹市中心,吃过饭,散个步一逛就逛到了六渡桥,硬是跟以前出门到菜场一样方便。只是,何汉晴在南岸嘴的家早就搬迁了。
  何汉晴到时,晴川桥上围了不少人,桥边还有110的巡逻车。电视台的人架了机子在那里拍电视。一个女人哭诉的声音从人群中清晰地冒出来。女人说,他在外面一回回搞皮绊我都忍了,他受了伤,我招呼他。他还当着他皮绊的面骂我,我这样活着有么事意思?我不如去死,我死了,让他一辈子良心不安。
  何汉晴听这声音好熟悉,一个冷战打下来,她赶紧拨开围观的人往里挤。一个警察劝道,你这样做划不来,你老公绝对不会良心不安的,你死也是白死。
  另一个警察说,是盩。他既然在外头有女人,一不要你,二不要伢,这种绝情的事他都做得出来,你死了他不正好明媒正娶?
  何汉晴挤到跟前,她看到了悬坐在桥边的文三花。何汉晴大惊失色,大叫了一声,三花,你又么样了?你这是搞么事名堂?
  一个警察见何汉晴,说,你是她么人?
  何汉晴说,我是她姐姐。
  文三花哭道,何姐,这回你也救不了我。我死定了。
  何汉晴说,你男人不是车祸住医院了吗?他又犯了么事?
  文三花说,何姐,我好窝囊。我去给他送汤,那个不要脸的女将也去给他送汤。他说我的汤做得不好,像潲水;那个女将的汤做得好,像甘露。他只喝她做的。何姐,这也就算了,他是病人,我能忍。可是他居然当我的面,拉着那个女将的手,问她伤得么样。说他就只担心她的伤,他的心比身上的伤还要疼,只要那个女将没得事,他死都可以。他们两个不要脸的当我的面手拉着手,就这样调情。我跟他谈恋爱,跟他生了伢,天天床上床下地伺候他,他几时跟我说过这样的话。何姐,我活着还有么事意思?我站在医院里,生不如死呀,何姐!
  何汉晴也生气了,说那个王八蛋,真也是太邪狠了。
  文三花说,所以盩,何姐,这回你莫再劝我,我早死了早解脱。我在南岸嘴生的,我死也要死回来,只当我没有嫁出去。
  何汉晴朝文三花走过去。文三花凄厉地叫了一声,何姐,你莫过来,你过来我立马就跳。说罢做出欲往下跳的架势。
  围观的人都尖叫了起来。一个警察忙将何汉晴拦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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