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7期
死亡能对抗什么
作者:张英芳 李明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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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汉晴正有点百感交集。她想质问婆婆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但又心存胆怯。婆婆的道理和公公的吼叫都是让她心怯的东西。可是如果不把话说明白,如果婆婆认定她在家里常偷懒,她凭什么又要受这样的委屈呢?何汉晴浑身都躁乱不安,一肚子的话闷在心里,就像一座火山要爆发,却硬按着它的出口不让岩浆喷出来。何汉晴的脸憋紫了,气也快透不过来。幸亏刘建美开了口。
建美说,姆妈,我跟嫂子斗嘴巴玩,你操个么事心?拜拜,我走了,嫂子,莫当真。
建美说罢,扬长而去。
婆婆说,按说斗嘴倒也是一种生活情趣,可不是这个斗法。我们屋里又不是那种小市民。在我们屋里说话要有点文化,做人要学会懂事。
建美已经出了门,不知道她有没有听到这句话,但何汉晴却是听得真真切切。何汉晴想,要学会懂事?这话是说建美,还是说我呢?
婆婆却不再说什么,她继续看电视,不时地把茶喝得嗦嗦地响。
三
何汉晴回到自己房间。关上了门,站在门边她还在想婆婆的话,想得心里发烦。
这个时候,何汉晴常常会恨那些读书读得多的人。他们说话从来都不直白,每一句甚至每一字,都拐着弯抹着角,看上去像是飘过来的丝绸或者彩带,后面隐着大刀或是辣椒粉却都说不定。何汉晴在外面买菜买肉时,也常会跟人发生冲突,对方不管说什么,都一是一,二是二,捅娘骂老子,清清白白。有理就大声吵,没理也骂几句出出气,然后走人。完了事,也不会觉得心里不爽快,只当是锻炼身体,活动心肺。可是,那些以为自己有文化的人呢?你总是连他说什么都难得闹清,吵起来也不晓得从哪里下口,那又怎么个吵法呢?儿子刘最强有一回跟一个同学打架,学校找家长去解决问题。同学的爸爸是个教授,见了面就跟她说这说那。她听得烦,以为是在批评她屋里刘最强,便开口骂架,丑话直奔祖宗八代。结果弄了半天,才搞清,人家是在跟她道歉。而实际上她屋里刘最强比人家错得还狠一些。何汉晴只好又反过来,赔上了许多笑。那次何汉晴在学校丢了大脸,婆婆训了她一晚上不说,公公也发了脾气,连刘最强都摆出不肯理她的架式,时间长达半个来月,说她没得文化不懂道理还敢乱开口。这件事对何汉晴教训很深。何汉晴委屈地想,没得文化怪得了我?上小学就“文革”,根本就没学文化。中学一毕业就下乡,说的是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你以为贫下中农教育的是文化?贫下中农骂起架来直去直来,脏话说得耳朵不敢听。下乡回来当工人,在厂里天天忙活,有事情哪个不是先吼了再说?不先吼吃了亏有哪个管你呀?下了岗,忙生活,越发跟文化不相干。可是没得文化又怎么样了,少让你们吃了一口饭么?隔壁的马老头下棋时跟公公翻了脸,找上门来捅娘骂老子,你们有文化的都躲在屋里,不是我何汉晴出面骂得他从此只敢低头从家门口过,你们有扬眉吐气的日子?陪婆婆看病坐公汽时,售票员嫌婆婆挨她近了,话说得几难听,婆婆有文化又么样?敢出一声?不是我出头骂得她不敢还嘴,婆婆你受气还不是白受的?没文化有没文化的强,拿不出台面,可是放得下地面。一个人活在台面上的时间长,还是活在地面上的时间长呢?要晓得,这世上有蛮多事情,非得要没有文化的人去做,你才做得通。你们有文化,有没有搞懂这个?何汉晴想,我就是做那种事情的人。
委屈归委屈,委屈完了,何汉晴也无可奈何,只是以后但凡遇有说话文绉绉好摆一副讲理架势的人,她就赶紧自认倒霉,溜它再说。
房间里很静,刘建桥坐在桌子跟前,照弄他的事。何汉晴进来他哼都没有哼一声。何汉晴走路时故意把拖鞋拖得啪啪响,可刘建桥还是没有出声。
何汉晴是个心里藏不住事的人。刘建桥常讥笑她,说她屋里有几颗米都要赶忙告诉别个。现在,何汉晴心里有事了。她猜不出婆婆的话意,心里硬是窝得疼。以前她猜不出,一个人生闷气,刘建桥便给她解说。刘建桥当然是往好的说,何汉晴有时明白刘建桥故意曲解婆婆的话,但不管么样,有他这一说,哪怕是曲解,她何汉晴心里也舒服蛮多,晓得刘建桥是在意她的感受。有了刘建桥对老婆的这份在意,又有么事放不下?何汉晴觉得刘建桥这回又该出头来为她解说一番,好让她打开心结,跨过这个坎。
何汉晴一屁股坐到了床沿边。她下坐的动作很重,依然是故意把声响弄大,好让刘建桥晓得她的不悦。床板有些硬,她猛然坐下,裺得肚子疼。那堆没有排泄出去的大便突然就兴风作浪了起来,胀得她小肚子好是难受。伴随这难受而来的,还有适才一直不停的壶叫声。
刘建桥坐在窗下的桌边,全神贯注地刻他的车模。对于何汉晴的进门以及坐床板的声响全不入耳。他宽厚的脊背就竖在何汉晴面前,却是纹丝不动着,仿佛根本就不知道身后有一个人存在。
何汉晴原本就堵得难受的心里,立马又添了一堵。
其实,刘家只要有一个人伸手关上炉子,也就一秒钟时间,便可以让她顺利地解除自己的这份痛苦。但是他们全都装聋作哑,宁可让她受罪,也绝不施以援手。何汉晴愤愤然想,在这个屋里,个个人都重要,就只我何汉晴是根草,没得人关心,也没得人搭理。是死是活,是病是疼,也没得人过问一声。我是媳妇,屋里的事该我做,我都认了。可未必我就不是人了?我也有特殊情况盩?这又不是旧社会,你们这样拿我不当回事?
灯光将刘建桥的影子倒在何汉晴身上,像是围靠在她身上的一堆柴。刘建桥一下也没有间断的镂刻声,咝咝咝的,犹如火柴,突然间就把何汉晴窝在心里的气引发烧着,火焰腾腾地燃着,烧得何汉晴全身都发出噼噼剥剥的声音。何汉晴只恨不得转到客厅去把刚才灌好的那瓶开水泼到刘建桥的头上。可是冷丁一想,医药费贵得很,真要烫伤了,这笔钱还不晓得从哪里出。这个月的菜钱都有些紧张。
何汉晴又努力地让自己坐定。但她怎么又能坐得定呢?身体固然难受,可心里却更加难受。若不找个什么由头宣泄一下自己的这份难受,何汉晴觉得自己今天就硬是过不去。而这宣泄还不能太轻,太轻了没人搭理。过坎倘只过一半,反而会更加不舒服。无论如何,得来回狠的。
何汉晴先是想用头撞墙,把自己撞得头破血流。可又想这样做疼的是自己,吃亏的是自己,划不来。她又想把床掀了,把声响弄得大大的,低头之间,看到床单被子都是昨天才洗净的,弄脏了自己还得洗,费了力气不说,还得费上许多水和洗衣粉。她还想把灯关上,让你刘建桥做不成事。可是这又算什么狠呢?刘建桥再把灯打开也就只要几秒钟,而公公婆婆根本都不会觉得这是她反抗的行动,这样的结果没有意义。何汉晴想不出自己应该用什么样的办法来表达自己的情绪。
突然间她脑子里空白一片,她没得想法了。就在何汉晴没得想法的时候她跳了起来。何汉晴一步就冲到了桌子跟前,伸手抢过刘建桥正刻着的车模,想也不想,看也不看,吭也不吭,猛然朝地上一摔。
车模落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嘀嘀哚哚声,弹跳了几下,然后静了下来。
刘建桥没弄清怎么回事,傻了一样怔了几秒,然后扑到地上疯狂地寻找那个车模。他在床下桌下急剧地爬来爬去,一番摸索,方才找到。
刘建桥对着灯光,细看了一下,发现他花了几天时间精刻细镂的两个轮子均已经断裂,方向盘更是去向不知。浑身的血突然就一起汇聚拢来,凶猛地冲击他的脑袋,它们变成震怒的吼声从刘建桥嘴里喷发而出:你疯了?你这个疯婆子,你做么事要害我?你晓得我刻这个车用了几多天?这是民间艺术展览急等要的,你叫我么样再赶得出来?你这样害我,你你你他妈的不想活了?!
吼叫间,不等何汉晴反应,刘建桥扬起手便给了何汉晴一巴掌。
这一掌很重,何汉晴踉跄着倒在床上,她的脸立即就肿了。
公公婆婆闻声推门,他们看了一眼捂着脸倒在床上惊愕着两眼不知所措的何汉晴,一句话也没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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