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7期


死亡能对抗什么

作者:张英芳 李明德

更多经典:点此访问——应天故事汇





  新厂长听见不受用。新厂长直视刘建桥说:你说么话?有意见就大声说,嗡个么事嗡?
  刘建桥吓了一跳,不敢作声。新厂长却不依不饶,一副电视剧里改革家的派头,更加厉声道:有话就大声说出来!工人的本色就是有么事说么事,背地里说小话算老几?
  车间主任又踢刘建桥一脚,低声道,赶紧认错。
  刘建桥却被厂长一下子吼闭了气,半天才转过劲来。刘建桥心道,你还跟老子讲工人的本色!老子的工人本色早就被你们这帮坐办公室的人搞没得了。好,你讲本色,老子就给你本色一回。想罢刘建桥就朝新厂长身边的科室干部扬手一指说,有么事就说么事,这是你说的呀?!我说你要不带他们到下面视察,他们保险都坐在办公室里抹牌。桌子上泡着茶,茶里头还放洋参片,抹牌的声音比我们响得多。
  新厂长听罢刘建桥的话,盯着刘建桥看了几眼,又回转身看他身后的科室干部。几个干部的脸色都变了。车间主任又狠狠地踢了刘建桥两脚,低骂道,猪猡猡呀,这地方还要你来逞英雄?
  新厂长事后并没有对刘建桥怎么样,倒是跟刘建桥混了个熟脸,饭堂里碰到还会打一招呼,说我晓得你,你叫刘建桥。
  刘建桥便笑笑,心里却想,晓得又么样?你未必给我涨工资不成。不过刘建桥对这个厂长的印象还是不错。
  但是半年后厂里改革,改革中最重要的内容就是安排富余工人下岗。厂办与各科室代表商议下岗工人名单时,刘建桥排在了第六名,前五名都是上了五十岁的老弱病残。看到贴在厂大门口的公告,刘建桥才晓得自己被自己的工人本色黑了一把。
  刘建桥到车间休息室清理自己的东西,其实也就是饭盒、毛巾、刀具一点杂物。清完了,就坐在木头凳子上发呆。几个师兄弟怜惜地陪着他。他的师弟叫北路。北路拿出一盒麻将,说都是这王八蛋惹的祸,送给你,带回家天天打这个王八蛋,一来混混点,二是出出气。北路说时,打开麻将盒,拿了张西风,用手捏了捏,又说,鸟牌的性质儿好呀,可惜它没有给人带来好运气。
  车间干活了,机器都在响。刘建桥还呆坐在那里,不想走。只觉得一走出车间大门,他的天就算塌了。看着那盒麻将,刘建桥打开盒盖,伸手把玩了几下,心里却恨恨的。他骂着王八蛋,拿出刀,在北路适才捏过的西风上发狠地刻了起来。使出的劲,有点像泄愤。车间主任来时,刘建桥已经忘了时间。
  车间主任问,刻么事?
  刘建桥说,刻个王八蛋。
  车间主任便从他手上拿过麻将,说咦,蛮像厂长咧。
  刘建桥说,那他就是这个王八蛋吧。
  车间主任说,把这个王八蛋送给我吧。
  刘建桥说,那就送给你这个王八蛋吧。
  车间主任笑了起来。刘建桥想想,觉得好玩,也笑了起来。出厂子大门时,刘建桥心里就轻松了好多,天也没有塌下来。
  刘建桥下岗回家,何汉晴看他心情不好,多一句话都没有说。她晓得男人赢的时候,一个个都是堂堂的大男人,神气活现,脚趾头都恨不得放在头顶;输的时候,却远比女人输不起,脑袋都想夹在裆里。刘建桥是厂里第一批下岗的工人,他输惨了。
  而早在前几年,何汉晴的火柴厂里就跟她办了“两不找”。就是你不找我,我不找你。你不找我上班,我不找你要钱。跟下岗是一样,只是说法不同而已。何汉晴回家后,三两天就找到了事做:她先是跟一家私营公司糊盒子。为了文三花跟老板顶嘴后,她就开始跟人做钟点工,也算是有一笔收入。蛮多女工下了岗,却不肯去做家政,觉得没面子。何汉晴却满不在乎。何汉晴说,不偷不拿,干活挣钱,老子的面子大得很!
  对于刘建桥的下岗,何汉晴脑子是想不通的。刘建桥在厂里这么能干,有时候机器出了问题,半夜里都会有人来叫,怎么下岗会轮到他?但何汉晴这样的人,想不通的事情太多,已经养成了想不通也得通的习惯。所以半天过后,她就想开了。说是想开,其实是认了命。何汉晴想算了算了,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命里该你的事,你跑也跑不脱。想过,她便不声响地去又找了两户人家做钟点。从星期一到星期天,每天的活都排得满满的。刘家屋里的人,日子都过得闲闲散散,就只何汉晴,天天忙得像龙卷风。
  刘建桥心里晓得,但没有说。他立马出门去找工作。只是在国营工厂时间干长了的人,骨头多半都比较疏懒,眼光还挑剔得不行,架子更是比农民工要拿得大。刘建桥亦是如此。结果就高不成低不就,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事。毕竟哪样工作都比在厂里当钳工累人。非但如此,而且无趣。刘建桥想,劳累不过是体力上受苦,而无趣却是精神上受苦。按书上说的,这是更深一层的痛苦。刘建桥是高中毕业生,对精神要求还是看重的。
  找不到工作回来就坐在桌前刻麻将混时间。这件事半分钱不挣,却让他趣味十足。开始是乱刻,刻人刻狗刻房子什么的。后来有一天从外面回来,看到家门口停有一辆漂亮的小车,尼桑蓝鸟的,金色。刘建桥围着尼桑看了半天,越看越上劲。车是何汉晴当钟点工的主人开来的,主人在报社当记者。说是家里来了客,特来请何汉晴帮忙提前做做卫生。看完车,刘建桥心里豁然亮了。从这天起,他就开始用麻将牌雕刻起小车来。
  起初何汉晴看刘建桥这样,心里甚是欢喜。觉得这样最好,不赌不嫖地守在屋里,日子过得踏实。可是时间一长,特别是儿子刘最强考进大学,何汉晴就有些掐不住了。荷包是空的,钱包是瘪的,银行存折上的钱只两位数。就算公公婆婆贴一点,但他们的退休金也就这么多,贴了儿子贴姑娘,自己还得攒一半预防哪天得病。而她何汉晴却只有一双手,不可能再去添加几份钟点工的事。这时候的何汉晴心里有些急。情急时,何汉晴冒起胆子,请她那个记者主人帮刘建桥找一份工作。记者倒也仗义,一下子就找了份修汽车的事。哪晓得刘建桥去的那天,路上碰到师弟北路。北路刚下岗,北路的老婆要生孩子,急等着花钱,北路找工作找得头发白了一圈。刘建桥听北路一通诉苦下来,二话不说把他带到汽车修理厂,让他顶了自己的名。为这事,何汉晴气闷得一晚不理刘建桥。可惜北路的命不好,上班才一个月,有一天,一辆待修的汽车歇在那里突然爆了胎,把站在车旁的北路弹了出去。北路跌下时,脑袋落在路边一根水泥柱上。水泥柱几天前被一辆卡车撞倒,裸露了一截钢筋,这截钢筋恰好就从北路的太阳穴穿过。北路哼都没有哼一声就断了气。刘建桥获知这消息时,正在听何汉晴抱怨他不该把这份工作让出手。刘建桥立马把北路的死讯说了出来。刘建桥说,不让给他,你今天可能当寡妇。何汉晴听罢手脚冰凉,呆了半天,心想,老天,这是个么事命呀。
  从此何汉晴再不敢催促刘建桥出门找事。
  何汉晴干钟点的记者主人叫李文朴,三十岁出头,老婆也是记者。两口子见何汉晴热心快肠,诚实可靠,对她也特别关照。逢年过节,报社会分东西,吃的用的全有。嫌多时,他们就会给何汉晴一些。虽说他替刘建桥找的工作刘建桥没有去,但这份情在,何汉晴一直心存感激,总想要买点东西回报一下,可又想不出送他们什么。太贵了买不起,便宜的人家都有,更何况还不一定看得上眼。
  在家吃饭说起这事,建美说,好办,把我哥刻的小车送人家一个,文化人最喜欢这些东西。何汉晴觉得这主意不错,刘建桥也觉得是个好点子,他也很想为这个家做些贡献,于是就细心地刻了一对麻将车,一辆奔驰,一辆宝马。
  何汉晴把车送给李文朴时,李文朴两口子都看得发呆,连连追问她,这是你老公刻的?这是你老公刻的?一副不信的样子。何汉晴差点就要对天发誓。
  李文朴对这份礼物欢喜异常,非但表示要珍藏之,且说要为刘建桥写一篇文章。何汉晴对文章没有兴趣,只当他是说说而已。岂料李文朴当晚就来家了。手里拿着录音机和笔记本,让一家人惊喜得手忙脚乱。刘建桥就这样被李文朴登上了报纸,虽然登载的地方并不起眼,文章也只一块豆腐大,但也足以轰动整个里份,让刘家风光了好几天。街坊都说原来我们里份还有这大的人才呀,又说原来这里还是个藏龙卧虎的地方呀。公公婆婆笑得龇牙咧嘴,每天都要出门几趟,跟人说长道短,以便听人夸说儿子是人才。何汉晴那些天像往日一样在里份忙进忙出,但脸上却不知道比往日涨出几多光彩。何汉晴头一回意识到,原来男人有出息,能让他的女人这样得意。难怪这世上的女人都想攀高枝。
  

[1] [2] [3] [4] [5] [6]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