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7期
死亡能对抗什么
作者:张英芳 李明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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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建桥因了这篇文章底气大增,就像一个穷人突然有了发财的本钱。他全身心都扑在雕刻麻将汽车上。刘建桥收集各种汽车图片,买来各种版本的汽车画册。附近几家的汽车修理厂,他也都跑熟了,所有汽车的细节他都了如指掌。回家后就细细研究,然后逐一刻之。原先还隔三岔五去试着找找工作,现在他是人才了,人才么样能屈就自己到外面去做苦力呢?北路送给刘建桥的那盒有着一百四十二颗子的麻将,居然已经快被他刻得剩不下了几粒。
报纸的热闹很快就淡了下去,而要过的日子却是一天天如期而来。
何汉晴把家里的钱掰成几半用,依然觉得紧张,儿子刘最强上大学的学费是公公婆婆资助的。这虽然去了大头,但大学里的生活费也是不小的数目。刘最强今天一个电话要买录音机,明天一个电话要买手机,放假回来又要和同学一起旅游。有一回刘最强要买一台电脑,何汉晴怎么凑也凑不起钱来,打电话想跟刘最强商量缓个半年,刘最强连听都不听,“叭”就挂了电话。何汉晴不想儿子不开心,最后只好去卖血。何汉晴有时觉得从刘最强那里每吐一个字,她这边的荷包就在掉钱。只是为儿子花钱,何汉晴倒也心甘情愿。她再苦再累,也不能让儿子被同学看低。卖血的事她没有跟刘建桥说,刘建桥也不问,电脑钱是怎么凑够数的。刘建桥觉得屋里不管有么事,交给何汉晴便总有办法。
何汉晴的确也是分分秒秒地想办法解决屋里所有的事情,但她还是想劝刘建桥出门找个事做。只是何汉晴每一开口说这个话,就会被刘建桥臭骂一顿。刘建桥骂的也就是何汉晴没有文化,不懂艺术之类。这是何汉晴的短。何汉晴老早就认了这个短,所以有时她会生气地想,有文化懂艺术就可以不吃饭了?就可以不花钱了?你也换个骂法行不行?想归想,何汉晴不会说出口来。她不想伤了夫妻和气,更何况刘建桥这个人几乎是她生活的全部,只要他好好的,只要每天进门出门看得到他,她的心就会踏实安稳。就算她在这个家里忙得昏天黑地,她还是会常常生出满足感。何汉晴想,总比别个屋里的男将在外头到处睡女人强一百倍吧?总比那些猫在发廊里占洗头小姐便宜的男将要强一百倍吧?那些钱多的男将,包个二奶,在外头又买房又生伢,那不还更烦人些?这样想过,何汉晴也只有自己闭嘴,继续将手上可怜的一点钱掰了又掰。
何汉晴被刘建桥一掌推倒在床上。这一次,何汉晴却没有哭。何汉晴自己都奇怪她怎么一点眼泪都没有。她想未必我的眼泪都流干了?想完她眼前先浮出文三花的脸,跟着那个白皮肤细眼睛的珍珍也浮出水面。何汉晴心道,活着真是又累又烦呀,我现在跟你两个一样了,我也不想活了。
何汉晴有时候觉得自己应该满足眼前的生活,儿子上了大学,公婆也没瘫在床上要人伺候,老公虽说下了岗,钱少,但他一不赌,二不嫖,到底还是一个实在可靠的男人,她的生活有什么不好?上比有钱人虽是不足,下比许多老百姓却也绰绰有余。可何汉晴还是会常常感到心烦。她在这个屋里全力以赴,忙进忙出,可经常一天忙下来,几乎没人跟她说几句话。公婆多是在指挥她做这做那,小姑吃完饭就出门玩去了,老公刘建桥自己闷头忙自己的,晚上倒是跟她睡在一头,但刘建桥多半一碰枕头上便睡着了,有时需要也会跟她亲热,这种亲热却只有行动没有语言。饭桌上大家坐在一起有说有笑,只是那地方,哪有她说话的份?她一开口,就会有人堵。不是顶她,就是笑她。何汉晴常觉得这里是她的家,可她总是找不到这个家对她的亲。出了家门,街坊邻居倒是拿她像亲人一样。她弄不懂为什么会这样。气闷时,何汉晴常想,未必在你们眼里我就是个下人?未必我那低贱?再有,手上的钞票越来越不经用也够让她烦心。这个月的钱再用一个星期就不够了。除非从今天起,只买点小菜下饭。鱼肉肯定是不能再买了的,连鸡蛋都不能买,公公的酒更是买不起。还有早餐从明天起,都只能吃馒头稀饭。煤气必得坚持到下个月才能有钱换气。天暖和了,洗碗可以不用热水,能省不少气。洗衣粉和洗洁精都要用到月底。最好跟建美商量一下,莫用卫生巾,还是用卫生纸算了。这种东西,月月用,要是省一下,就很能省出一点钱。刘建桥要的汽车画册,这个月是绝对不能买的。只是,刘最强如果又打电话来要钱怎么办?刘最强早就说要买一辆可以变速的自行车。何汉晴想,顶多再抽一回血吧。抽血给儿子,她干,抽血补充家里的杂用,打死她也不得干。何汉晴对自己说,这是最起码的原则。
这一细盘算,么样会身不累心不烦呢?要是死了呢?这些事岂不就都不消管得了?人一累狠了,就想死,这说明人死了肯定比人活着的时候轻松。何汉晴想,狗娘养的,那些死了的人,一个都不回来通个消息,也不晓得那边是不是快活些。就算那边也累,换一个累法,说不定也好一点。何汉晴不知不觉地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之中。
婆婆的声音突然在外面响了起来,几时做中饭呢?
何汉晴怔了一下,她没有回答。这声音像是有人在砸她的脑门,砸得哐哐地响。
刘建桥说,没听到姆妈在喊你?!
何汉晴还是没有作声。文三花和珍珍的面庞又一先一后地浮在她的眼前。文三花说,几累人嘞。何汉晴说,我晓得。珍珍说,我心里蛮烦。何汉晴说,我也晓得。那两人说话时双泪长流。何汉晴心道,你两个还有眼泪,我的都干了。
婆婆又叫了一声,做不做饭,总得应一声吧?你要不做,我来做就是了。
刘建桥说,狗日的,你还不动?
何汉晴说,建桥,我蛮不想活了,我去死了算了。
刘建桥心不在焉道,你?全世界都死绝了,你都还剩在屋里,我还不晓得你?
何汉晴叫刘建桥的话说得一愣,心道,这是么话?你以为我不敢死?
刘建桥又说,老子刚才没有打你,是让你。你要再闹得中饭都要姆妈做,等一下不把你往死里打我不姓刘。
何汉晴说不出话来。刘建桥的话并不重,甚至还有一些淡淡的,漫不经心的味道,像是没有过刘建桥的脑子,也没有过刘建桥的喉咙,从窗外飘进来一样。
何汉晴想,这样跟你过日子,我何必要你打死,我自己去死不更舒服些?你当我没有想清楚?我现在这个样,死了不比活着强?
公公一脚踢开门,他的声音震耳欲聋:这是搞么事名堂呀!还想不想过日子?
何汉晴无奈,她只能爬起来。她明白,就是自己真想死,还是得把这顿饭做好了才能去死。
六
饭菜都端上了桌,公公婆婆已经坐好。
何汉晴把刘建桥喊出来吃饭。建美也刚好在开饭的时候回来。建美在附近一家超市当出纳,为了省钱,她总是回家吃饭。
何汉晴盛好四碗饭,自己却朝卧室里踱去。建美说,嫂子,你不吃饭?
何汉晴无精打采地说,我没得胃口。
婆婆说,你这是做给哪个看啦?
何汉晴说,我不做给哪个看,我不想吃也不行?
公公说,这年头,真是板眼大,有得吃有得喝,一个个都还活得不耐烦。
何汉晴说,我是活得不耐烦了。
婆婆说,你想么样?你说这话是么事意思?
建美笑了起来,说,嫂子,你莫学珍珍咧。我背珍珍跑医院,没到医院门口,累得快断了气。嫂子你有珍珍两个肥,我背你,没有出家门,我压也被你压死了。
刘建桥说,莫耳⑥她。她才将说她想死,我一个字都不得信。她这种喜欢到处岔的人最舍不得死。就是小鬼把她捉到了阎王爷跟前,她两脚就把阎王爷踹在地上,自己跑回来。她这半生才只岔完了一条街,还没有把汉口都岔到,她舍得死?!
何汉晴没有理他们,她径直进了房间。屋外的说笑声隔着门板传了进来。
建美大笑出声,建美说,哥,看不出来,你还有点幽默咧。
婆婆也笑了起来。婆婆说,长江上没得盖子,铁路边没得警察,厨房里有刀,药店里有药。挡别的挡得住,挡死是挡不住的。也不晓得汉晴会选哪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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