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7期
死亡能对抗什么
作者:张英芳 李明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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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美又笑,说,我嫂子呀,走到江边,一看,咦呀,这好的江水,死在里面会搞脏的,跳不得;走到铁路边,一看,咦呀,轧死了我是小事,这不是害了别个司机?这撞不得;回到厨房拿起刀,一看啦,砍缺了口子,明儿过年婆婆剁肉刀子不快了,这用不得;最后跑到药铺里,一看,死个人买药还要花这多钱,鬼才买它。嫂子转遍了汉口,硬是找不出个法子让自己死。
建美的一番话,说得连板着面孔的公公也笑了起来。
婆婆说,莫以为死是一个简单的事。人一辈子只有一死,这死也是件要水平的事。这种事,汉晴这样的粗人,想都想不到。
建美说,姆妈说的是。就嫂子这个个性,哪里适合死啊。
何汉晴倚在卧室的窗边,眼睛望着外面,耳朵却在听着。听完婆婆的话,何汉晴冷冷地笑了笑,心道,你们都不信我会死?人想死了,还要个么事水平?一口的屁话!这回我非死给你们看一下。我在你们刘家这多年我也受够了。老公下岗挣不回钱,我就出门去挣。我伺候公婆,照顾小姑,生养儿子,屋里的重活轻活我一肩担了。你们眼睁睁都看到我做这做那,却从来没有哪个说过我几句好话,反倒是个个瞧不起我,嫌我是个粗人。我只不过上厕所时间长了一点,你们就对我这样。我是故意的?我有病,我比你们还难过,你们哪个替我想了?我就是一个粗人!我不会看书,不会拽词,更不会写文章,更更不会拐到弯损人。但是我也还没有蠢到连死都不会吧?
何汉晴越想越气,越气就越委屈,越委屈就越觉得自己这辈子过得辛苦。突然间她觉得她一刻都无法继续在这里呆下去。何汉晴对自己说,我要争口气,我今天就死给他们看!她想时,便迅速地给自己换了一件衣服。换好衣服,她照了一下镜子,觉得这样去死也还体面,便拉开门往外走。
建美见她出来,忙说,嫂子,还是来吃一点吧。
何汉晴说,你们都说我不会死盩,我这就出门找死去!
何汉晴大跨着步子往外走。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我非死一盘给你们看看。
刘建桥的声音跟在后面。刘建桥说,我还不信你会去死咧。那我就等着看。
建美还在笑,建美的尖叫声追得更远,嫂子,找到了一个好死法,打个电话跟我通个气,我好帮你参谋一下。
七
何汉晴在里份的熟人真是太多了。
何汉晴从南岸嘴嫁过来已经二十几个年头。她看里份街坊的婴儿长成小伙子,看见小伙子成家生子,看见叔叔阿姨成爹爹婆婆,又看见爹爹婆婆一个一个地在里份的门边消失。时间快得她自己都记不得。
何汉晴出家门走几步,就有人跟她打招呼。先是对门的陆伯。陆伯说,汉晴,好久没有来我屋里坐了,你陆妈前两天还跟我说,几天听不到汉晴的大喉咙还真有点不舒服咧。
何汉晴心里郁闷,又不能不搭话,便勉强地笑了两声,说陆妈的腰好点了没有?
陆伯说,睡都睡了三四年了,指望好是好不起来的,不变坏就是福。老太婆就是想人去跟她说话,汉晴你得空就到屋里来坐一下,她蛮喜欢听你说街上那些七里八里的事。
何汉晴嘴上说好,心里却想,过不了几个钟头,我这一生的事就都忙完了,每分钟都得空。可是我哪里还去得成?想罢就觉得有点对不起陆伯和躺在床上不能动的陆妈。
这边陆伯的话刚说下,跟着是隔了几道门的朱婆婆。朱婆婆披件花棉袄正在屋角的墙边晒太阳。见汉晴,扯着老嗓子喊道,汉晴嘞——,伢,快点来,正在想你,你就来了。
换在平常,汉晴一听喊,便会快步走过去。可今天,何汉晴有些倦怠。朱婆婆又喊,汉晴,伢,你快过来盩!我还想差人找你去咧。
何汉晴无奈,只好过去。何汉晴说,朱婆婆,么事?
朱婆婆眯起来了眼,递一个挖耳勺,说我耳朵痒死了,你赶紧替我掏下子。
何汉晴说,改天好不好?我今天有点事。
朱婆婆笑道,你那点事我还不晓得?要不了几分钟,耽搁不了你。我等你等了个把钟头。我屋里爹爹想跟我掏,我把他推回去了。他那个粗手,把我耳朵掏聋了,我还划不来。爹爹说,你耳朵蛮金贵?还得派专人来掏?我说,我耳朵就是金贵,除了汉晴,哪个都不够格。
何汉晴苦笑道,朱婆婆,你这样抬我的桩,我哪里消受得起?
朱婆婆说,看你说的,一条街,还就是你消受得起我的夸。你嫁过来,我这耳朵就没有换人掏过。快点快点,我痒死了。
何汉晴只得接过挖耳勺,对着阳光,为朱婆婆掏了起来。跟平常何汉晴喋喋不停地跟朱婆婆说话的状态比,今天的何汉晴有些沉闷。
朱婆婆说,汉晴,伢,你今天心里有事?
何汉晴说,没得事。
朱婆婆说,你今天跟往常不一样咧。按说你那个嘴巴是关不住的呀。
何汉晴说,没得事,我只不过时间有点赶急。
朱婆婆说,好好好,你今天马虎点,过两天再跟我细细掏好不好?
何汉晴心道,过两天哪里还能替你掏呢?过两天我都不晓得我在哪里了。想罢便说,算了,掏都掏了,还是得掏好才是。
朱婆婆便笑了,说我就晓得你过细。我跟你讲,我这个耳朵也只服你掏,别个掏完了,还是痒得很,你说怪不怪。
何汉晴说,我婆婆的耳朵都没有你这耳朵挑人才。
朱婆婆一边揉着耳朵一边嘎嘎大笑了起来。朱婆婆说,你说得蛮对,你硬是个人才,一个捞耳屎的人才。
何汉晴说,莫笑莫笑,小心耳朵。
何汉晴掏完一只,朱婆婆用手抚着耳朵,大笑着说,真是好舒服呀。
何汉晴没有笑,她对着阳光开始掏朱婆婆的第二只耳朵。才动耳勺,就有人大喊她的名字。何汉晴抬起头,见文三花跌跌撞撞地朝她跑来,一边跑,一边哭。
何汉晴没有见过文三花急成过这样,忙喊道,有么事?慢点跑。
文三花跑到何汉晴跟前,腿一软,就地一坐,哭道,何姐,你要救我,你还得救我一把。
何汉晴说,么事,又出了么事?
文三花说,我男将被汽车撞了,还不晓得死活。
何汉晴大惊,说那你不去医院,跑这里来做么事?
文三花说,我的伢一个人在屋里,求你帮我照应一下。
何汉晴忙拉起文三花,说你这个人糊涂得也太狠了,临时找个人看一下伢盩,还跑这远来找我。
文三花说,别个我又怎么放得下心。
何汉晴说,多的话莫说了,你赶紧去医院,我立马去你屋里。
文三花掏出门钥匙给何汉晴,抹着眼泪却不动脚。
何汉晴说,你还不去?
文三花又哭了起来,说他跟那个骚货一起出的车祸,天晓得他两个在车上做么事,开了上十年的车,怎么会一头撞到街边的树上咧?
何汉晴心里怔了怔,暗骂道,这个狗男将,真不是东西。嘴上却说,还管那些,先顾了你老公的命再说。说罢,何汉晴推着文三花往前走。走了两步,何汉晴回过头对朱婆婆道,我欠你一个耳朵。说完想,这辈子算是欠下了。
朱婆婆摆了摆手说,莫讲这话,伢比耳朵紧要。
文三花住的是楼房,那是她老公单位分的。文三花的老公在运输公司当司机,工资虽不是蛮高,但每个月的活钱不少。所以,文三花的屋里该有的东西全都有。何汉晴总说文三花的命好,文三花却说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不是少了这头,就是少了那头。文三花屋里虽然有点钱,可文三花老公在外面的野女人总是不断线地冒出。也怪文三花太不能干,何汉晴随便几时去,她屋里从来都是一团糟。文三花的菜也做得差,结婚五六年,还做不出个团圆菜。她老公累了回来,屋里一塌糊涂不说,一口像样的热饭热菜都到不了嘴,那心思哪里能不往外野?何汉晴手把手地教文三花收拾屋子和烧菜,可到了下回去,文三花的一切都还是老样子。文三花的娘死得早,跟着一个捡垃圾的爹过日子,住的房子漏风又漏雨,饭也是三天总有两天吃不饱。活到二十几岁,嫁了人,才算把苦日子过穿,便总觉得眼前这一切都已经好得很。住的屋子夏天凉快冬天暖和,也蛮舒服,一日三餐不光有饭且还有菜。家里电视电话洗衣机,样样都齐全,就连睡床都是软软的席梦思。换了旧社会的地主资本家也过不到这样的日子。这么好了,屋里脏乱点算得了么事?不脏不乱像个豪华商场又有什么味道?还有,现在的米那么香,不要菜都能快快活活地吃下饭,配上榨菜辣萝卜小白菜,够好吃的,怎么还会咽不下去呢?文三花总也想不通这个理。何汉晴只好叹道,真是个穷坯子,教都教不会,骂也骂不醒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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