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7期


死亡能对抗什么

作者:张英芳 李明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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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何汉晴站在了文三花屋里。
  何汉晴看到的是床上沙发上四散着大大小小的臭袜子脏衣裤。小孩子的屎尿在地上留着醒目的印渍,桌上还落下一些吃剩的饭菜渣。屋里所有的窗子都闭得严严实实,一股污浊气,直冲鼻子。这还算好,走进厨房,何汉晴想不吓一跳都不行。地面上的油腻都结成了垢,踩上时滑溜溜的。垃圾桶的垃圾已经爆满,溢得周边到处都是。灶台边上的烂菜叶子和鱼刺估计已经放在那里两三天了,发出酸腐气。洗碗池里一堆碗,有几个碗边上的饭粒都已干硬,这也多半是好几天的饭碗没有洗。何汉晴暗骂道,像你这样过日子,莫说你男人在外头找人,我要是个男人,我还不是要到外头去找。没有休你已经是对你客气了。
  文三花的儿子叫细伢,还睡在被子里,小脸红扑扑的,响响地吐着气。何汉晴坐在床帮,看了他一下,脑子里浮出刘最强小时候的样子。何汉晴想,未必我连儿子最后一面都不见?但如果见了,刘最强看出我要去寻死,还不鼻涕眼泪一大把地扯我的衣角,那我又怎么死得成?何汉晴这么想过,心便有些酸楚。她看了看文三花床边的电话,忍不住上前拨了刘最强手机的号码。刘最强的手机是他过生日时姑姑建美送的,虽然刘最强每个月要花不少电话费,但能够经常听到儿子的声音,而且想儿子的时候说找就能找到他,何汉晴就觉得这种钱花多少都值得。
  刘最强一下子就接了电话。何汉晴只叫了一声强强,就哽咽无语。刘最强说,姆妈,么事盩,有话快说,我正在外头上网。
  何汉晴说,强强,你要好好的,要争气。
  刘最强说,姆妈你这是么样了盩,我不争气我跟你考得上大学?姆妈,有么事就快说,没得事我就挂了。
  何汉晴好想听儿子的声音,可她又一时想不出什么话,于是她终于说,强强,姆妈觉得心里烦,蛮想去死。
  刘最强不耐烦道,姆妈,你莫没得事找事。我忙得很,你硬要去死,我未必拦得住?说这话最没得劲了。
  刘最强一下子把何汉晴顶得什么都说不出来。何汉晴想,你是拦不住,可是我生你养你,对你一百样迁就,你连两句留我的话劝我的话都不会说?
  见何汉晴没得声音,刘最强说,姆妈,没得事我挂了!说完只听得“叭”的一声,电话立即变成忙音。这声音像是从刘最强手上伸过来的一根长针,一直扎透何汉晴的心脏。何汉晴原本酸酸楚楚的心蓦地变成了难言的疼,眼泪径直就流到了面颊上。
  何汉晴闲不住,挽起衣袖帮文三花干活。她刚做完厨房的卫生,细伢醒了。细伢认得何汉晴,一骨碌从被窝里爬出来,说原来是老娘子来了。
  细伢虽只有四岁半,但小嘴惊人地会说话。有一回文三花带着细伢到何汉晴的里份里串门,路上遇到何汉晴帮隔壁杨嫁嫁剪头发。文三花就站在那里跟她们闲聊。细伢歪着头,打量何汉晴半天,说原来何伯伯是个老娘子。说得大人都笑了起来。何汉晴说,那你姆妈是么事呢?细伢说,我姆妈当然是小娘子盩。大人们听此言更是笑得一翻。从那以后,何汉晴就要细伢喊她“老娘子”。
  何汉晴见细伢光着身子爬出被窝,忙上前把他塞进去,嘴上道,慢点来,冻凉了,老娘子还赔不起你。
  细伢说,老娘子你跑到我屋来做么事?
  何汉晴说,还不是你这个小杂种要人照应。
  细伢说,我是个么事小杂种呀?
  何汉晴说,是你爸爸和你姆妈的小杂种。
  细伢说,那老娘子是不是你爸爸和你姆妈的老杂种呀?
  何汉晴哭笑不得,在他的脸颊上拍了几个小巴掌,说你这个小杂种将来肯定不是个好东西。
  话说完,突然脑子里就浮出自己爸爸姆妈的样子。何汉晴的爸爸是水手,走船的时候,遇到洪水,船翻了,从此就再也不见踪影,连个尸首都没得。何汉晴的妈一辈子住在南岸嘴,汉口一发洪水,水头就会淹到屋门口。前几年整治南岸嘴,政府照顾了一套新房,何汉晴的姆妈死活都不想去住,说是住惯了小河边,上了楼,一接不到地气,二闻不到水气,这人又有么事好活头?何汉晴配合政府劝了几天,总算是搬离了。现在楼房也住得蛮舒服,说是地气接不到,可是能接到天气;水气闻不到,但能闻到雨气。天比地高,雨水比小河的水净,所以也蛮好。南岸嘴现在像个花园,前两年何汉晴去看了一回。拆了旧房子的地皮上种着麦子,绿油油一片,中间零星地杂了几棵树,一派田园风光,人走到这样的环境里,真是觉得无限的养眼。对于何汉晴,南岸嘴就是她的家乡。走遍天下,总在心里。就算它改变得让人识不得,但也和何汉晴二十年的生命连在一起。
  何汉晴想,我死之前,还得去看一眼才是。
  天黑了,文三花还没有回来,连个电话都没得。何汉晴担心细伢饿,又怕文三花累死累活地回来,连口热汤都没得喝,便又扎起围裙来做饭。文三花的冰箱里几乎没有菜,何汉晴没得法,见冰箱的蛋格上还剩两个鸡蛋,只好下了一锅面条。何汉晴喂完细伢,自己也饿了,便也吃了一碗,此时业已近九点,文三花还是音讯全无。何汉晴有点急,不晓得文三花她老公到底怎么样。想打电话去问,却又不晓得往哪里打。
  何汉晴把文三花屋里该洗的该抹的都做了,屋里到处干干净净,明明亮亮。细伢的呵欠又打了起来,偎在何汉晴身上几分钟,就又睡了过去。放了细伢上床,何汉晴有些急,看电视又看不进,心道自己是出门寻死的,却跑到这里来替别个操心,叫刘建桥和美美晓得了,还不又笑死?又想,不晓得今晚上屋里的饭是哪个做,她没有回去,一屋的人会不会着急。要是刘建桥的脑袋会转弯,一找就找到这里来,那才是真的死不成了。
  何汉晴心里麻乱麻乱。
  十点过后,电话终于响了。是文三花的声音。文三花哭道,何姐,辛苦你了。
  何汉晴说,急死人的,你老公么样了?
  文三花说,才下手术台,命保住了。
  何汉晴松了一口气,说那就好,那就好。
  文三花还是哭,说那个狗日的骚货女人只擦破一点皮,连针都没有缝。
  何汉晴说,算了,人救过来了,这笔账等他好了再算。
  文三花说,他醒过来还叫那个骚货的名字。何姐……文三花说着说着,语不成调。
  何汉晴长叹一口气,说三花,你自己悠到一点。两口子的事,别个也难得说。你几时回来?
  文三花说,我过一下就回。细伢睡了?
  何汉晴说,睡得屁是屁鼾是鼾。几好个伢呀,看儿子面子,把那些事都放下算了。将来靠着伢过就是了。
  文三花说,何姐,老公靠不住,伢未必就靠得住?
  何汉晴想想觉得也是,但她不能火上加油。何汉晴说,不说这些,我挂了。何汉晴放下电话想,管不了你这些了,我要死在你前头,往后你自己顾自己吧。
  
  八
  
  歪在沙发上睡着了的何汉晴突然被一阵嘈杂声惊醒,她怔忡了一下,方想起自己是在文三花的屋里。紧接着门开了,进来的是文三花。她的身后还跟了好几个人,都是乡下人打扮。何汉晴惊问:么样了?
  文三花说,何姐,你莫吓着了。是我婆家的两个兄弟赶过来招呼他哥的。这两个一个嫂子一个弟妹。
  何汉晴松下一口气,她抬头看了看钟,十二点半。何汉晴说,都吃了没有?
  文三花说,在外面宵了夜。何姐,辛苦你了。你要是回去嫌晚了,就在这里挤一夜。
  何汉晴忙说,不不不,我近得很,我这就走。
  文三花说,何姐,不晓得么样谢你。
  何汉晴想了想说,记得我就行了。
  文三花说,那当然记得。隔三岔五地见面,哪里会不记得。
  何汉晴说,那也是。过些时,回南岸嘴看一看。
  文三花说,我早就想回去看一下的。几时我们一起去。
  何汉晴说,再说再说,先把你眼前的事忙下地。
  何汉晴说着就出了门。
  正是深秋,半夜里还有些寒。何汉晴只穿了薄薄的毛衣,毛衣上套了一件腈纶西装。西装的质量很一般,只穿了几个月,就四处起绒球。这是她结婚二十年时,刘建桥送给她的。为了这个,何汉晴多少对这件衣服有些偏爱,拿它做当家衣服,但凡正式一点的时候,她都只穿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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