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9期
文学与人生
作者:[秘鲁-西班牙]马·巴尔加斯·略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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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图书节上或者在书店里,多次发生这样的事情:一位先生手持我写的书来到我身边,请我签名,同时明白无误地说:“这是给我妻子买的”;或者说是“为我女儿”“我妹妹”“母亲”;还特别声明:“她们喜欢文学,经常阅读大作。”我立刻问道:“您呢?不看书吗?不喜欢看书?”答案十有八九是这样的:“我看书,当然喜欢看书。可我是个大忙人。您知道,没时间啊!”是啊,我知道得很清楚,因为这样的解释我听过成千上万次了:这位先生,成千上万个这样的先生,生活里有许许多多重要的事情,有许许多多责任和任务,因此不能把他们宝贵的时间浪费在阅读小说、诗歌和散文上。按照这个流行的观念,文学阅读是个可以放弃的活动,是一种消遣,尽管对于培养情操肯定是高尚和有益的;是一种装饰品,让有大量时间娱乐的人们可以享受;按照这个观念,文学应该列入体育、电影、桥牌、国际象棋之类,而在确定为生活奋斗的重大、必须的事务和承诺时,这类消遣完全可以不加考虑地被牺牲掉。
的确,文学在日益变成一项妇女活动:书店里,文学讲座或者朗诵会上,当然还有大学的文学系科,穿裙子的总是打败穿裤子的。对此,人们的解释是,在社会中等阶层,妇女读书多是因为工作时间比男人少;还有一种解释:女人比男子投入到想象中的时间要多得多,不少女人认为此说很有道理。对于这种把男女分类、按照性别划分优点和缺点的解释,我十分过敏;因此完全不赞成这样的解释。但是,毫无疑问,总的情况是,文学读者越来越少;而在仅存的读者中,女性居多。几乎全世界的情况都是如此。在西班牙,作家协会最近作了一项调查,得出了一个令人震惊的结论:西班牙有一半的公民从来不读书。调查还表明:读书的人群中,女性比男性多百分之六点二,而且差距有进一步拉大的趋势。可以肯定,许多国家是这个比例,我的祖国秘鲁,可能比例更大。当然,我为妇女高兴;但是,我为男子悲哀;也为几亿可以读书而放弃读书的人们悲哀。这不仅是因为他们不知道失去的快乐,而且从不大讲究享乐的角度说,是因为我坚信:一个没有文学的社会,或者文学在社会里作为不可言说的嗜好而置于社会生活的边缘以及变成几乎是有强烈派别意识的信仰,那么这样的社会注定会从精神上变得野蛮起来,注定会危及社会本身的自由。
我可以提出几个理由反对文学是奢侈消遣品的思想,主张文学不仅是可以丰富精神的活动之一,而且是在民主现代的社会里培养公民、培养自由人不可替代的活动:为此,应该在家庭里从童年起坚持这项活动并且使其成为教育纲领基础学科的组成部分。我们都知道:情况刚好相反,文学趋向于萎缩,甚至被人当做可以放弃的教育从学历课程上消失了。
我们生活在一个知识专业化的时代,原因是科技的飞速发展,是科技分叉为无数条条和块块,这一文化动向在今后若干年内只会加强。毫无疑问,知识专业化带来了巨大的好处,因为专业化可以深化知识的探索和科学的试验,成为进步的原动力。但是,专业化也有负面的后果:它在淘汰文化的共同分母,而男女老少正是通过这一共同分母才能共处、交流、产生团结友爱的感觉。知识专业化导致社会老死不相往来,导致人类整体破碎成一家一户,或者破碎成技术人员和专家的文化隔离区,语言、法规和日益专门化和片面的信息把人们禁锢在利己主义的小圈子里;对此,那句古老的谚语曾经反复提醒我们注意:不要一叶障目,或者不要只见树木不见森林。维护社会团结统一、防止社会解体为大量唯我论的利己主义者,需要人人有归属感,而这一感觉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是否有对森林存在的高度觉悟。民族或者个人的唯我论会产生偏执狂和神志错乱,歪曲现实,往往生出仇恨,导致战争的爆发和人类的互相残杀。在我们这个时代,科技已经不能完成文化整合的任务了,这恰恰是因为知识的无限丰富和科技的飞速发展导致了专业化的出现以及深奥语汇的使用。
文学则相反,与科技不同,它过去、现在和将来都是人类经验的共同分母之一;通过这一分母,人类可以交流和对话,而不管生计与生命的打算有多么不同,不管各自所处的地理和社会环境有多大差异,甚至决定各自活动范围的历史时代有多大区别。我们这些阅读塞万提斯、莎士比亚、但丁或者托尔斯泰作品的人们,可以互相理解,感觉自己是人类大家庭的成员,因为我们从他们创作的作品里学到了人类共有的东西,学到了超越我们之间广泛差异长久驻留在心头的东西。没有什么能比文学更好地保护人类抵制愚蠢和偏见、种族主义、排外主义、宗教或者政党的狭隘和短见以及民族沙文主义;伟大的文学反复证明了这样一个道理:世界各地的男女应该是平等的;在男女之间确定种种歧视、束缚和剥削的形式是不公正的。没有什么能比文学更能让人们看清楚:虽然有种族和文化的不同,人类的遗产是丰富的;文学教会人们珍惜这份遗产,因为它是人类各种创造力的表现。不错,阅读优秀文学作品可以让人开心;但是,也可以学习,用一种直接和强烈的方式学习,即通过联想体验的方式学习,在我们的人类整体中,通过我们的行动、梦想和想象,掌握我们是谁和怎么样,掌握我们独处和在与他人联系的关系框架中是谁和怎么样,在我们公开出场和隐秘的意识里是谁和怎么样——用以赛亚·柏林的话说——就是在构成人类境遇复杂之极的真正矛盾总和中,我们是谁和怎么样。如此全面和生动的关于人的知识,今天只能在文学中找到。就是人文学科的其他领域——比如哲学、心理学、社会学、历史或者艺术——也不能维护这个整合的观念了,也不坚持一种让世俗可以企及的论述了;因为在知识病态的分工和再分工的难以抵抗的压力下,哲学、心理学、社会学、历史或者艺术也屈服于专业化的淫威了,孤立于日益破碎和技术化的一亩三分地上了;哲学、心理学、社会学、历史或者艺术的思想和语言已经不在普通男女的理解范围之内了。文学却不是也不可能是这样,虽然某些评论家和理论家极力要把文学变成一门科学,因为文学的虚构不是为某个特定的经验领域的研究而存在的,虚构是为了通过想象来丰富生活,丰富大家的生活,丰富不可能被破碎、被肢解、被压缩成公式或者口号的生活,丰富那永不消失的生活。为此,马塞尔·普鲁斯特才断言:“真正的生活,最终澄清和发现的生活,为此被充分体验的唯一生活,就是文学。”此言不虚,因为普鲁斯特热爱文学,以巨大的才能实践了这份爱心;他仅仅想说:感谢文学,生活被人们理解了,人们活得好些了;理解生活、过上更好的日子意味着体验生活并且与他人分享生活。
文学在人们中建立的友好联系,要求人们进行对话,让人们意识到大家有共同的本质,意识到大家都是同一精神家族的成员,这一联系超越了时间的障碍。文学让我们回到过去,让我们与过去时代的人们成为兄弟;而历史上的人们创造了作品、享受了作品并且把作品留给了我们;今天这些作品又让我们享受,让我们产生美好的梦想。这一通过时间和空间的集体归属感,是人类文化的最高成就;而只有文学才在一代又一代人身上为更新这一归属感的内容做出了巨大贡献。
当有人问博尔赫斯:“文学有什么用处啊?”他很生气,认为这是个愚蠢的问题,便回答说:“没有人会问:金丝雀的叫声或者日落的彩霞有什么用处!”的确,既然这些美好的事物在眼前,由于有了它们,生活才不那么丑恶、不那么凄惨了,哪怕只是一瞬间,如果非要寻找实用性的理由,那是不是心灵太粗鄙了呢?尽管如此,与鸟儿的啼叫或者晚霞不同,一首诗歌、一部长篇小说不是简简单单地出现在那里,不是偶然出现在那里,也不是自然造化的结果。它们是人类创造出来的,因此应该调查它们是怎么和为什么出现的;它们给人类提供了文学延续了如此漫长时间的理由,而文学的起源可以追溯到遥远的文字出现的时期。文学如同飘忽不定的幽灵诞生在意识深处,通过与潜意识协调的力量表现感觉和激情,而诗人和小说家有时在与话语突发的斗争中,给幽灵赋予外形、肉体、动作、韵律、和谐以及生命。这是一种用语言和想象力制造出来的人工生活,它与另外一种生活、实在的生活共处,二者从远古时代就和平共处;男男女女都求助于这一想象的生活——有人经常,有人偶尔——因为他们觉得实在的生活还不足以提供希望的一切。文学作为个人的作品而诞生时,还不是它存在的开始;文学真正的存在始于被他人接受、成为社会生活组成部分的时候,作品通过阅读变成人们分享经验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