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0期


为《荷塘月色》的思想艺术特色辩护

作者:吴兆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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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荷塘月色》辩护的念头,起于读了张白山的《漫谈〈荷塘月色〉》一文后。此文早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就曾读过(最早载于一九五九年十一月号《文学知识》),当时自己就有不同看法,但不曾理会,认为它只不过是一家之言,姑且存而不论吧。不料,在时过二十年后的二零零一年十月出版的“名家析名著丛书”《朱自清名作欣赏》(林非主编)一书又辑入了该文,并且是成了“名家析名著”的一篇了。由此看来,这不只是一家之言的问题了,将要成为一种定论了,且大有广为传播之势了。这才感到问题的严重,于是不得不站出来为《荷塘月色》辩护。
  张白山在他的那篇文章里说:“尽管《荷塘月色》写得漂亮,然而我们读后总觉得不满足,文章好像缺乏了一个东西——挣扎和战斗的力量。”提出这一观点的依据是什么呢?他说“作者写这篇散文的年代,我们正经历着翻天覆地的流血革命,而作者却在荷塘月色中夜游”
  是的,正如张白山所说,当时的时代“正经历着翻天覆地的流血革命”,但是不是当时时代中的每一个人就都直接经历着“翻天覆地的流血革命”呢?是不是时代在“经历着翻天覆地的流血革命”就不能“在荷塘月色中夜游”呢?是不是凡是作者所写的每一篇文学作品都必须直接写出那个时代的特点、都必须具有“挣扎和战斗的力量”呢?是不是没有直接写出那个时代的特点和所谓“挣扎和战斗的力量”就不能使我们“满足”以至成为缺陷呢?
  我们说,朱自清身处在一九二七年那个特殊的时代,作为文学家是应该直接反映那个特殊时代的。但我们不能无视这样一个现实,即朱自清本人并未直接参与那场大革命,也并未处在那个时代的旋涡中心。他与时代的风口浪尖是存在着距离的,所以我们不能强求他对那个时代必须作出直接反映。退一步说,即使朱自清本人是直接参与那场大革命,并处在那个时代的旋涡中心,在他用文学的方式来反映那个时代时,也完全可以间接反映,而并非只能直接反映。从文学本身来说,作为文学作品既可以直接反映那个时代,也可以间接或曲折地反映那个时代,既可以具有“挣扎和战斗的力量”,也可以具有除此以外的其他的力量,这完全要由作者当时的创作意图来决定。就是在选择散文这一文学样式来反映特定题材时,作家既可以采用叙事性散文,也可以采用议论性散文,还可以采用抒情性散文的样式(相比较来说,叙事性散文和议论性散文是可以较为直接地体现所谓的“挣扎和战斗的力量”的),这要根据作者自己艺术处理的具体情况和需要来确定。而朱自清无疑是采用了抒情性散文的样式来反映那个时代的。既如此,那我们就要尊重作者自己的选择,就要尊重抒情性散文样式固有的特点。我们能要求抒情性散文去完成叙事性散文或议论性散文的任务吗?我们能不顾意境创造的“这一个”性质而强行要求它具有“挣扎和战斗的力量”吗?如是这样,那就不是朱自清了,也不是《荷塘月色》了,而是另外一个什么人写的一篇什么作品了。作为读者只能通过对既成的文学作品本身来认识,而不能离开文学作品这一实际而横生枝节,作出强加于作家之上而又脱离文学作品实际的结论。
  朱自清在“荷塘月色中夜游”,这是不错的。但朱自清只是一味在荷塘月色中“夜游”吗?只是为“夜游”而“夜游”吗?难道《荷塘月色》里就没有透露出那个时代特有的气息和情绪吗?就没有表现出那个时代在荷塘月色中的深重投影吗?我们完全可以说它真切而典型地体现了那个风雨如磐的时代给人的压抑和苦闷,表现了那个时代所有正直的知识分子的苦闷和彷徨以及朱自清在那个时代的特别体验和思考,艺术地昭告了他那坚守荷花般“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品格节操、不与黑暗势力同流合污的人生抉择的美好信念与誓言。所有这些都是那个时代要朱自清必须作出的回答和选择,也是他发自内心的坚实回答和选择!如果说要写出“挣扎和战斗”,难道这不也是一种“挣扎和战斗”吗?只不过在这里看不见刀光剑影罢了,只不过没有金刚怒目罢了,或者说没有直接体现所谓的“挣扎和战斗的力量”罢了。要知道,作者在这里并不是要去发布一个什么政治宣言,而是创作文学作品,是用文学的样式艺术地反映自己在那个时代特有的思想情绪和人生抉择,通过荷塘月色这一典型环境揭示一切正直知识分子的“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内在本质,创造出既符合历史文化传统又切合时代进步趋势的体现美的发展规律的典型人物形象,具有陶冶情怀、激励品格和催人向上的不朽艺术魅力。正如恩格斯所说的“作者的见解愈隐蔽,对艺术作品来说就愈好”。如果朱自清当初在《荷塘月色》中就是赤裸裸地直接体现了所谓“挣扎和战斗的力量”的,那我们今天对于它就可能不再是赞美了,而是惋惜和责难了。因为那样的话,他就违背了对象(那样的夜晚、那样的荷塘、那样的人物和那样的时代)固有的特点,而人为地站出来显示所谓的“挣扎和战斗的力量”,这就破坏了特有的艺术创造之美。这只能成为艺术创造的失败之作。
  从当时作者的时代背景来说是这样,从当时的读者来说、特别是从今天的读者来说又如何呢?作为当时的读者在阅读《荷塘月色》这一作品时,是要结合当时的时代背景的,但是否都一定要从中获得“挣扎和战斗的力量”?这却很难说。而今天的读者在阅读这一作品时,也是要结合当时的时代背景的,但除此以外还要结合读者今天的时代背景。今天的读者在《荷塘月色》那里首先想要得到的是什么呢?当然不是那种所谓的“挣扎和战斗的力量”,而是耐人咀嚼的艺术力量和浸润其间的人格力量,是那种守住节操而不迷失自我的艺术启迪的力量,是那种感召我们在市场经济条件下拒绝道德沦丧、人格缺失、价值错位,经受住市场经济时代严峻考验而葆有美好节操的力量!杰出的文学作品总是常读常新的,总是随着时代和读者的变化而富有新意的。因而,我们对于《荷塘月色》的解读,不能只是作静态的观照,更应作动态的考察。只有这样,才算是深入而全面、现实而发展地读懂了《荷塘月色》,消受了《荷塘月色》。
  退一步说,如果我们的广大读者确实都要像张白山那样想从朱自清那里获得所谓的“挣扎和战斗的力量”的满足,那也是完全可以的;如此尽可以到他的《生命的价格——七毛钱》《白种人——上帝的骄子》《执政府大屠杀记》等其他散文中去寻找,不必硬要在《荷塘月色》中去寻找!《荷塘月色》中所有的只是它所应有的和已有的东西。如果由于在其中找不到自己需要的东西、自己那些想当然的东西,就感到不满足,就认为是缺陷,那世界上的任何文学作品都会是如此的,又哪里只是《荷塘月色》呢?!那不正是暴露了自己鉴赏趣味的狭隘么?不正说明了自己思想观点的偏执么?我们说朱自清的《荷塘月色》已经十分出色地完成了时代赋予它的任务,无论是艺术上还是思想上以及两者的结合上都达到了新的历史高度。朱自清不但以自己的作品宣示了自己的美好品格和人生追求,而且最终以自己的生命实践——宁可饿死也不领美援面粉,表现了我们民族的英雄气概!他已经给了我们这个时代很多很多,对于他以及他的作品我们理应不该有更多的苛求和责难了。更何况是那种脱离作品实际、“无中生有”式的苛求和责难呢?如此,对那种所谓的“可能是作者受着阶级本性的限制,无视于血淋淋的现实;……可能是作者已经看见了这个现实,而且有所不满,但又没有勇气正视它,不满之余,只能逃避到荷塘,用消极的态度来表示反抗”(着重号系引者所加)的种种推想自然也就站不住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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