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0期


新与旧的交迭 人与神的互渗

作者:熊志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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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众所周知,莎士比亚在其大作《麦克白》里,妙笔生花,用不足六千字的笔墨传奇地表现出了过渡社会中新旧道德、个人理想与社会存在之间的思想冲突,可仍有一些令我们纯粹的东方思维困惑不解的成分:为什么是麦克德夫为报妻、子之仇杀死麦克白而不是马尔康或弗里恩斯为报父仇而手刃元凶?麦克白夫人的性格为什么会发生由峰到谷的激变?女巫为何频频出现?该剧为何草草大团圆……所有这一切,都需用心理、伦理、哲学、神学诸工具从作品的内外部、作家自身和社会背景进行独特的开掘。
  
  一、母性意识
  
  剧中,麦克德夫砍下麦克白的头,为妻、儿、祖国报了仇,而马尔康和弗里恩斯却并未表现出为报父仇而冲锋陷阵,孤胆擒贼,这里蕴涵着一种母性高于一切的民族意识。
  “杀父之仇,夺妻之恨”,这在人类史上是可以用“血海”二字来印证的,然而马尔康深知麦克白就是弑杀其父邓肯的元凶,弗里恩斯则是亲眼看到其父班柯被麦克白的杀手所害,且班柯死前还大呼要让他复仇,可他们都没有,而是在国外安逸地生活,甚至完全忘了报仇这回事。而与他们相对的是麦克德夫,他在英格兰见到洛斯后便立即问:“我的妻子怎样?”得知惨状后悲痛欲绝,“把我的妻子也杀了?”洛斯悲痛地再次告知他。这一小小波澜荡出了母性在西方人心中的地位。
  从希腊神话到圣母崇拜,从欧洲国家的女王到“女士优先”传统,人的意志行为往往为女性及其化身所支配、引导。麦克德夫为报妻仇而勇气百倍,远胜于马尔康和弗里恩斯的父亲被杀。妻仇——父仇,女——男,原始的母系影响力如中国的儒教,在西方人心中打下了深深的烙印。马尔库赛在《爱欲与文明》中说“母性,正是这种母性,使社会得以文明和调和”,母性意识体现着一种对女权的尊重,是对人类爱的本性的泛化和对中世纪神学的冲击,从某种程度上说,是对妇女性奴隶和家庭婢仆地位的解放,归根到底则是对人自身的尊重,因为,每个人都为女人所生。
  母性意识扩展到社会宏观领域,则体现为全人类的同一:母亲——祖国。马尔康、弗里恩斯等人是为保全性命、地位而出逃,而麦克德夫不同,他为了自己的祖国而坚决投入了反麦克白暴政的正义集团。第四幕第三场中,麦克德夫通过与马尔康的对话,展示了自己高尚的母性意识:
  
  马尔康:让我们去找一处没有人踪的树荫,在那里把我们胸中的悲哀痛痛快快地哭个干净吧。
  麦克德夫:我们还是紧握着利剑,像好汉子似的护卫我们被蹂躏的祖国吧。每一个新来的黎明都听得见新孀的寡妇在哭泣,新失父母的孤儿在号啕,新的悲哀上冲霄汉,发出凄厉的回声,就像哀悼苏格兰的命运,替她奏唱挽歌一样。
  
  当他听完马尔康为考验他而编的关于自己的恶德后,他长叹不已:“啊,可怜的国家!你几时才能重见天日呢?”后来他冲锋陷阵,亲自与麦克白决斗正是母性意识的升华,而最后更是母亲给了他力量——他是不足月剖腹产出的,从而破了麦克白的法术。这表明在莎士比亚的时代及西方人意识中,对女性的尊崇是一种基本的民族意识和社会伦理,当然,这种意识在绘画、雕塑等其他艺术形式中更是得到有力的彰显。
  母性至上决定了《麦克白》中英雄非麦克德夫莫属,在他身上体现出了时代和民族精神,无论在微观(家庭)还是宏观(社会)上,都用对女性及自身的爱与尊重抹住了生活的裂痕。莎士比亚不让马尔康和弗里恩斯狭隘报父仇,是有其深层内涵的。
  
  二、和平伦理
  
  麦克白夫人由女强人而急转精神分裂致死,体现出和平伦理的作用。前三幕中麦克白夫人大显铁腕风采,是一种新道德向旧道德的挑战;第五幕她发疯致死则轻描淡写,一方面是为了减少观众及这个开拓型人物形象的痛苦,另一方面则是为了维护人类基本的和平伦理,因为她成功后又过于残暴,这两方面又是相统一的,都体现出对和平的追求。
  中世纪旧体系的结束、新的资本主义关系的稳步上升在欧洲引发了一系列宗教战争和社会革命。一五一七年,从人文主义运动中涌现出的荷兰思想家爱拉斯谟从人道主义立场出发,写了《和平的申诉》一书,认为“任意进行掠夺、流血、杀人、破坏是来到这个世界能够见到的所有一切恶的生身之父”,是狂气本身,所以麦克白夫人对丈夫的残暴心理恶意怂恿、推波助澜,最终违背了“人的和平天性”。
  而基督教和平伦理是不反对社会推进中的“创造和平”式斗争的,《路加福音》中说:“把掌权者从王座上拉下来,把无权者提升起来”,才能消除被压迫的现实。平野义太郎在《和平的思想》中强调:“以高层次的正义与和平为斗争目标的最有反抗精神的精灵的斗争”则是和平主义,所以在事实判断和价值判断面前,麦克白夫人所表现的果敢是具有开拓性和符合和平意义的。
  资产阶级在形成过程中,其个人主义道德在旧环境中以无情破坏的方式显现出了和平的前进性。麦克白夫人心狠手辣、足智多勇,正如她自己所说:“我曾经哺乳过婴孩,知道一个母亲是怎样怜爱那吮吸她乳汁的子女;可是我会在他看着我的脸微笑的时候,从他柔软的嫩嘴里摘下我的乳头,把他的脑袋砸碎,要是我也像你一样,曾经发誓下这样毒手的话。”这话听起来未免有些残酷,但在某些特定的情势下却是实用的,甚至是必需的,因为和平伦理并不绝对定格于温和手段。
  麦克白由葛莱密斯爵士到苏格兰王,是新旧伦理斗争中新事物的胜利,显示出一种新力量的成长过程,个人心理在外部环境中逐渐发育成熟,此间,麦克白夫人成功地做了实现“高层次斗争目标”的导师。所以,当成功的麦克白成了和平征讨的对象时,作者让她进行“忏悔”(精神分裂后对医生和侍女的呓语),然后痛苦死去,给和平的人道主义添上了精彩一笔。
  总之,麦克白夫人在剧中起了极好的前导作用,在她生活的两个阶段中(前三幕为第一阶段,第五幕为第二阶段),宣泄了莎士比亚前进的、人道的和平伦理思想。
  
  三、巫神交感
  
  三女巫在剧中频频出现,以先知的身份支配了麦克白的意志,体现出了交感巫术和托马斯主义神学的交互作用。
  巫,在历史上是一种特殊而神圣的职业,以其离弃怪诞又看似合理的言行游离于神人之间,在科学欠发达的时代,理所当然地扮演了预言家的角色,在一定程度上还成了艺术思想的导师,祭祀、舞蹈、图腾、族徽等,无不对此作了详尽说明。爱德华·泰勒在《原始文化》第四章中指出:“野蛮人的世界观就是给一切现象凭空加上无所不在的人格化的神灵任性作用”,故此,原始的宗教巫术便在人的创造活动中表现出来,这就成为所谓的交感巫术。
  《麦克白》中,交感巫术一开始就在主人公身上发挥了作用。“丑即是美,美即是丑”,女巫的话点破了道德面具下的人类生活现状。既然这是一个丑恶与美善不分的社会,那就让智慧而勇敢的人去改造吧,于是她们选定了麦克白——英勇无比、功高盖世的葛莱密斯爵士,并给他灌注了自然的、每个人都拥有却不敢、不能、不会表现出来的进取力量——向考特爵士、国王的位置迈进。麦克白经过一系列思想斗争后,最终下定了篡位的决心。在这里,交感巫术的运用成功地推动了剧情的发展,展示了麦克白由忠心变成野心的成长过程。
  从另一方面来说,巫术在文艺起源上的举足轻重地位被文艺复兴后的欧洲作家普遍认同,尤其莎士比亚,差不多每篇剧作中都有女巫、精灵出现,不仅为了插科打诨,更重要的是这是当时创作思想体系之必需,因为交感巫术是剧情发展的合理、有效的催化剂。
  同时,我们还不能忽视托马斯主义神学在剧作尤其是引入女巫形象这一创作举动上的影响力。中世纪著名的神学家和哲学家托马斯·阿奎那曾一度强调以神为中心的人道主义,其异端于传统之处在于强调爱人必须爱神,从而使神学与人学的关系更为接近;他又宣扬观念(理性认知)是凭借着“理智之光”从感性认识中抽象出来的,这一论断巧妙地把上帝引入了人的认识过程,让人自觉而不是被强加地意识到自己对事物所具有的抽象理智是上帝的理智之光的“光照”协助。因此可以说,麦克白的欲念完全是在外界事物变化的影响下受神灵指点的顿悟,他后来向女巫请教治国之术更体现了“理智之光”的地位,因此我们是否可以这样理解:莎士比亚作为宫廷应制作家,必然是一个主流意识形态——托马斯主义的支持者。
  通过以上我们可以看出,女巫在剧中成了支配人的意志的神,她们把麦克白推向宝座,又置之于死地,完全是一种神性对人性的蹂躏,但无论怎么说,巫术及神性给剧作带来了思想和艺术上的成功。
  
  总的来说,在《麦克白》这部薄薄的巨著中,其亮点若秋夜繁星,每一处都蕴藏着深邃智慧的思想,尝鼎一脔,即可发见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