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2期


他使我觉得是在人间,是在人间活着

作者:胡尹强

更多经典:点此访问——应天故事汇





  “漂渺的名园”。“名园”当然是指诗人一定非常熟悉的绍兴城内的沈园。《汉语大词典》在“沈园”条目下解释道:“南宋时名园。在浙江省绍兴府内……相传南宋诗人陆游曾会出妻于此。”⑤诗人想起了陆游和唐琬著名的爱情典故。陆游和唐琬结为伉俪,感情弥笃,然而,陆游的母亲不喜欢唐琬,迫于母亲的压力,陆游休了唐琬。后来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两人在沈园邂逅,唐琬已经再嫁,陆游也已再娶。两人都眷念旧情,伤怀不已。陆游作著名的《钗头凤》,这是封建婚姻制度下爱情悲剧的绝唱;唐琬也从此抱憾终生,郁郁而逝。发生于沈园的陆游和唐琬邂逅的爱情悲剧,已经过去八百年了,所以是“漂渺”的了。
  “奇花盛开着”。在沈园意外邂逅的陆游和唐琬,都已经有了各自的婚姻,他们眷念旧情,自然已经属于婚外恋情,是野草花了。这是历史上著名的婚外恋,所以是“奇花”。“盛开”,则象征两人爱情的深切和强烈。“奇花盛开着”,当然也暗示许广平和诗人的爱情,在“废弛的地狱边沿”开放出如此真诚执著的爱情之花,在巨大的社会压力下,他和她却一心一意向着爱的方向奔驰,这还不是“奇花盛开着”?这里是充满了诗人对她的爱情的赞美和感激的。
  “红颜的静女正在超然无事地逍遥”。静女,典出《诗经•静女》:“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闲雅美丽的年轻女子,在城隅等待着和心上人约会。然而,再嫁后的唐琬到沈园游玩,并不是来和陆游约会的;她怎么也没有想到会在沈园邂逅陆游。所以是“红颜的静女正在超然无事地逍遥”,好像什么事情也不会发生。
  “鹤唳一声”。我们自然想起《野草》首篇《秋夜》里“哇的一声,夜游的恶鸟飞过了”。“鹤唳”和猫头鹰的叫声一样,在传统文化中,都是不祥之兆,然而在诗人的私人用典里,却是一种智慧的声音,是暗示和传统封建文化氛围格格不入的叛逆的声音。在这里,一是暗示“臆想不到”,陆游和唐琬,一对昔日恩爱无比、如今早已劳燕分飞的夫妻,意外在沈园邂逅了;二是暗示被封建婚姻制度压抑的美好人性——爱情突然复萌,两人发现互相之间依然爱得如此真切和强烈。《野草》的开篇和末篇,“哇的一声”和“鹤唳一声”,异曲同工,遥相呼应,诗人这种艺术上苦心孤诣的经营,加强了《野草》艺术上的整体感。
  “白云郁然而起……”。象征旧时的爱情因意外的邂逅而突然复萌——“奇花盛开着”。此时陆游和唐琬心头复萌的爱情,如郁然而起的白云,在他俩的心头弥漫、涌动……多美、多有诗意的意象!
  “这自然使人神往的罢”。诗人神往,一是神往陆游唐琬凄美的婚外恋爱故事,二是诗人从陆游和唐琬的爱情悲剧中感悟到,不能听凭命运摆布,不能让自己和她重演陆游和唐琬的悲剧而抱憾终生。
  “我总记得我活在人间”。时代毕竟不同了,铁屋子里已经经历了启蒙运动,应该反抗,也可以反抗。而她已经“苦恼了,呻吟了,愤怒,而且终于粗暴了”,即已经反抗了。于是,诗人也要反抗,也要走自己的新路了。诗人在给她的第一封信中就用象征的笔法暗示道:“其二便是‘穷途’了,听说阮籍先生也大哭而回,我却也像在歧路上的办法一样,还是跨进去,在刺丛里姑且走走。但我也并未遇到全是荆棘毫无可走的地方过,不知道是否世上本无所谓穷途,还是我幸而没有遇着。”⑥现在他们俩已经找到这条似乎可以走走的路了。
  这后一节,仿佛一首独立的献给她的小诗。诗人的想象,画面动静相映,含蓄中深隐藏着“难于直说”的情真意切,充满美感,充满诗意。可以看出,此时此刻的诗人,是怎样的心旷神怡、悠然自得呵!
  第二组是这样的:
  
  我忽然记起一件事:两三年前,我在北京大学的教员预备室里,看见进来了一个并不熟识的青年,默默地给我一包书,便出去了,打开看时,是一本《浅草》。就在这默默中,使我懂了许多话。阿,这赠品是多么丰饶呵!可惜那《浅草》不再出版了,似乎只成了《沉钟》的前身。那《沉钟》就在这风沙氵项 洞中,深深地在人海的底里寂寞地鸣动。
  野蓟经了几乎致命的摧折,还要开一朵小花,我记得托尔斯泰曾受了很大的感动,因此写出一篇小说来。但是,草木在旱干的沙漠中间,拼命伸长他的根,吸取深地中的水泉,来造成碧绿的林莽,自然是为了自己的“生”的,然而使疲劳枯渴的旅人,一见就怡然觉得遇到了暂时的息肩之所,这是如何的可以感激,而且可以悲哀的事!?
  
  和第一组的艺术构思是同样的,前一节是叙事——回忆,回忆中的“一个不熟识的青年”也好,《浅草》也好,《沉钟》也好,都只是为了引发后一节的抒情。
  “经了几乎致命的摧折,还要开一朵小花”的“野蓟”,当然是暗示许广平。“经了几乎致命的摧折”,是指许广平差点被猩红热夺去生命,随即又遭流言恶毒的中伤,后来又遭杨荫榆开除,也许还指由于他和她的恋爱而受到飞长流短的攻击。“还要开一朵小花”,“小花”自然是野草花,是指同诗人发生婚外恋情。在艺术上,它和《秋夜》里的小粉红花“在冷的夜气中,瑟缩地做着梦”,遥相呼应。这是诗人艺术上的苦心经营。
  “疲劳枯渴的旅人”,自然使我们想起《过客》里过客。过客就是人生漫漫长途上的“疲劳枯渴的旅人”,现在有了“息肩之所”了。通常的爱情诗中,往往把爱情比喻为避风的港湾;诗人既然以过客——人生长途的寻求者自喻,她的爱情自然也就是“息肩之所”。“暂时”,是《一觉》中流露出来的对爱情前途唯一的隐忧;诗人对他俩前面的路,仍然不能说十分有把握。然而,即使是“暂时”,诗人也满心感激了,所以是“怡然觉得”了。
  “这是如何的可以感激,而且可以悲哀的事!?”这句话是分别对诗人自己和对她的。“这是如何的可以感激”,是对诗人而言;诗人对终于结束了冰谷生活、生命之火重新燃烧,并且找到了这样的“息肩之所”,是怎样的充满感激之情呵!“而且可以悲哀的事”,是对她而言;诗人总是更多地为她想,想到她为他作出的牺牲,生命只能“开一朵小花”,“只生野草,不生乔木”,诗人的心里能不为她而萌生出挥之不去的内疚和悲哀吗?
  这后一节,也同样可以把它看作一首独立的献给她的爱情小诗。
  第三组是这样的:
  
  《沉钟》的《无题》——代启事——说:“有人说:我们的社会是一片沙漠。——如果当真是一片沙漠,这虽然荒漠一点也还静肃;虽然寂寞一点也还会使你感觉苍茫。何至于像这样的混沌,这样的阴沉,而且这样的离奇变幻!”
  是的,青年的魂灵屹立在我眼前,他们已经粗暴了,或者将要粗暴了,然而我爱这些流血和隐痛的魂灵,因为他使我觉得是在人间,是在人间活着。
  
  前一节是回忆的延续,依然只是为了引出后一节的抒情。
  后一节的抒情,是前两节抒情的概括和深化。再一次毫不含糊地热烈地表白:“我爱这些流血和隐痛的魂灵,因为他使我觉得是在人间,是在人间活着。”“他”自然就是“她”,这句诗可以视为“是你的爱情再造了我的青春、我的生命”隐晦版。有了她真诚热烈的爱情,诗人觉得他现在生活的已经不再是暗夜,不再是冰谷,不再是地狱,而是生活在人间。这不仅是诗人爱情的热烈表白,而且还充满了从灵魂里流荡出来的对她的感激之情。
  第二大段的抒情中,出现“青年”、“他们”和“他”指称上单数和复数的混用,而且不用“她”,都是障眼法,避免读者和她对号。历史已经证明,这障眼法是多么有效!如果把第二大段三组中的三个抒情节合在一起,把“他们”和“他”,都换成“她”或者“你”,就不仅是一首完整的献给她的真挚炽热的爱情散文诗,而且还是《野草》所有二十三篇散文诗中最明白无误和最热烈的爱情散文诗呢。
  

[1]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