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2期
微尘中的无量有情
作者:王卫平 刘 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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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夏志清曾说:“在五四时代,《七宝池上底乡思》实在算是一首诗的杰作,它借用了佛国天堂的意象,更是难得。”⑦一语道出这首诗的独特之处。许地山这首悼念亡妻的诗,采用了佛经故事的艺术形式,这在文学史上是极为少见的。佛教认为人世间一切情爱皆为虚幻,提倡禁欲,要求修行的僧人不得接近女性,甚至把女性视为罪恶的渊薮,因此对妇女持极端鄙薄的态度。但是,许地山却把情爱与佛法这对不可调和的矛盾空前和谐地融合为一体。在他的诗中,悼妻主题与佛经题材的搭配,相得益彰,各尽其致,丝毫没有格格不入的生涩感,反而能让读者产生一种新奇的阅读体验。
许地山之所以会选择佛经题材,与他的家庭环境和文化背景是有密切关系的。从现有的资料来看,许地山的家中的佛教氛围是相当浓厚的。他从小便受到佛教的熏陶,经常诵读揣摩佛教经典。他的妻子林月森同样精通佛理,两人志趣相投,甚至连闺中对话也充满了佛理禅趣,如《愿》中妻子对丈夫说:“我愿你作无边宝华盖,能普荫一切世间诸有情。”这样的对话可以看作是许地山生活的真实记录。许地山悼念的不止是妻子,更是人生中一位难得的知己,也许只有借用佛国天堂的意象来寄托哀思才是最恰当的。这些因素自然影响到许地山的文学创作,《七宝池上底乡思》在形式和内容上都留下了佛教文学的印记。佛教典籍中的语言、意象、艺术手法等自然对熟读佛经的许地山有着潜移默化的影响。他并没有一味地模仿,而是将佛教文学中值得借鉴的各种优秀因素灵活地化为己用,成功地铸造了许氏特有的艺术风格。“五四”时期的新诗注重诗的启蒙,强调诗要明白、易懂、亲切、感人。这固然是时代的需要,但在艺术上难免存在缺憾,周作人就曾对此提出批评,他认为这些诗“像是一个水晶球,晶莹透彻得太厉害了,没有一点儿朦胧,因此也似乎缺少了一种余香与回味”⑧。《七宝池上底乡思》通过营造浓厚的佛教氛围,以宗教式的哲理入诗,在亲切感人的基础上给诗平添了几分朦胧和神秘,诗的结局也给读者留下充足的想象空间,纠正了早期新诗过于浅陋直白的问题。就内容而言,倘若将《七宝池上底乡思》与佛教文学家马鸣的长篇叙事诗《美难陀传》相比较,会发现许地山对这篇佛教文学中的经典作品,进行了“故事新编”式的颠覆性书写。《美难陀传》的主旨是宣扬佛教教义,提倡出家离欲,它否定人间的情爱,认为只有彻底地从尘世的情爱中解脱出来,方可修成正果。许地山对佛教的这些观点显然是不赞同的,他所相信的轮回“大因缘”,是从“有情”而得到“济度”、而找到“乐土”。这种思想与佛教似有关联又似对立,可谓得于佛而又反于佛。
《七宝池上底乡思》将背景设置在极乐世界,想象大胆而离奇,但全诗却以弥陀的质问:“极乐世界底池上,/何来凄切的泣声?/迦陵频迦,你下去看看/是谁这样猖狂。”作为开篇。弥陀的威严表明,他是极乐世界的统治者,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他无法容忍有人在这里哭泣,并将这一行为视作对自己权威的抗拒。这就给读者造成了一种心理上的暗示——这样的“乐土”与黑暗的现实社会有何分别?让他们在阅读过程中,始终无法摆脱对现实社会的体验。简短的诗行当中隐含着许地山对现实的深沉思考。诗中的“极乐世界”,自然让我们联想到同一时期鲁迅所作的《失掉的好地狱》。一个是“宝林成行”“妙音充耳”的“极乐世界”,一个是“火焰怒吼”“剑树刀山”的“地狱”,两者都用一个虚构的空间影射当下世界,表现出诗人执著于现实人生的艺术追求。关于《失掉的好地狱》,李欧梵在他的鲁迅研究专著中谈道:“在这篇诗里,那些同时引起平静和恐怖感的语言很多引自佛经形象,这是鲁迅曾在一九一四年至一九一六年间孜孜研究的。”⑨显然,共同的文化资源——佛经文学——赋予了许地山和鲁迅极为相似的艺术灵感。或许,许地山远远比不上鲁迅的悲愤激烈、尖锐犀利,但他与鲁迅一样,始终保持着对社会现实的清醒认识。他后期的作品能够呈现出更为鲜明的现实色彩,决非偶然。
作为一首不可多得的新诗佳作,《七宝池上底乡思》体现出许地山与众不同的文学造诣和精神世界。它为现代文学提供了一种别致的情趣,一种别致的韵味,一种别致的境界,使得汲汲于同时代政治与社会问题紧张对话的现代文学多了一点关怀心灵的深邃、一点讲究情趣的空灵,也多了一点向着人性深处追问的勇气。
① 杨义:《中国现代小说史》,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364页。
② 宋益乔:《许地山传》,海峡文艺出版社,1998年,第73页。
③⑦ 夏志清:《五四时代作家的亲情与爱情——漫谈许地山的作品》,程新编《港台•国外•谈中国现代作家》,四川文艺出版社,1986年,第49页。
④ 舒兰:《五四时期的新诗作家和作品》,成文出版社有限公司,1980年,第101页。
⑤ 胡适:《中国新文学大系:建设理论集》,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1936年,第54页。
⑥ 许地山:《海角的孤星》,《许地山小说全集》,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6年,第113页。
⑧ 转引自《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136页。
⑨ 李欧梵:《铁屋中的呐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89页。
附:
七宝池上底乡思
许地山
弥陀说:“极乐世界底池上,
何来凄切的泣声?
迦陵频迦,你下去看看
是谁这样猖狂。”
于是迦陵频迦鼓着翅膀,
飞到池边一棵宝树上,
还歇在那里,引颈下望:
“咦,佛子,你岂忘了这里是天堂?
你岂不爱这里底宝林成行?
树上底花花相对,
叶叶相当?
你岂不闻这里有等等妙音充耳;
岂不见这里有等等庄严宝相?
住这样具足的乐土,
为何尽自悲伤?”
坐在宝莲上底少妇还自啜泣,合掌回答说:
“大士,这里是你底家乡,
在你,当然不觉得有何等苦况。
我底故土是在人间,
怎能教我不哭着想?
“我要来底时候,
我全身都冷却了;
但我底夫君,还用他温暖的手将我搂抱;
用他融溶的泪滴在我额头。
“我要来底时候,
我全身都挺直了;
但我底夫君,还把我底四肢来回曲挠。
“我要来底时候,
我全身底颜色,已变得直如死灰;
但我底夫君还用指头压我底两颊,
看看从前的粉红色能否复回。
“现在我整天坐在这里,
不时听见他底悲啼。
唉,我额上底泪痕,
我臂上底暖气,
我脸上底颜色,
我全身底关节,
都因着我夫君底声音,
烧起来,溶起来了!
我指望来这里享受快乐,
现在反憔悴了!
“呀,我要回去,
我要回去,
我要回去止住他底悲啼。
我巴不得现在就回去止住他底悲啼。”
迦陵频迦说:
“你且静一静,
我为你吹起天笙,
把你心中愁闷的垒块平一平;
且化你耳边底悲啼为欢声。
你且静一静,
我为你吹这天笙。”
“你底声不能变为爱底喷泉,
不能灭我身上一切爱痕底烈焰;
也不能变为忘底深渊,
使他将一切情愫投入里头,
不再将人惦念。
我还得回去和他相见,
去解他底眷恋。”
“呵,你这样有情,
谁还能对你劝说
向你拦禁?
回去罢,须记得这就是轮回因。”
弥陀说:“善哉,迦陵!
你乃能为她说这大因缘!
纵然碎世界为微尘,
这微尘中也住着无量有情。
所以世界不尽,有情不尽;
有情不尽,轮回不尽;
轮回不尽,济度不尽;
济度不尽,乐土乃能显现不尽。”
话说完,莲瓣渐把少妇裹起来,再合成一朵菡萏低垂着。微风一吹,他荏弱得支持不住,便堕入池里。
迦陵频迦好像记不得这事,在那花花相对,叶叶相当底林中,向着别的有情歌唱去了。
(选自《空山灵雨》,据商务印书馆一九二六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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