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2期


极其“荒诞”与极端“真实”

作者:陈义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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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在后现代的文化语境和历史语境中再回过头去研读现代派的作品,多少有点过时。然而,在后现代主义致力于解构文本、解构权威的多元文化语境中,人们又开始怀念权威和经典。八十年代初期,当我们较大规模地介绍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的时候,当我们在课堂上给学生解读现代主义作品的时候,我们或多或少地是站在旁观者的角度,看人家的“戏”:看资本主义现实怎样地戕害了人性,看西方社会人性的异化所带来种种社会问题,看西方作家的表现手法是多么滑稽和荒诞不经,虽然我们也“辩证”地认为其中一些手法有其合理之处。总之,“不幸”是别人的,“热闹”是我们的。
  才过了约二十多年光景,我们忽然发现,西方现代主义文学并不像当初我们想象得那样荒诞不经,相反,相对于后现代的所创造的理论图景,我们觉得很多现代主义文学几乎跟古代经典一样明白而深刻;换言之,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发现,经典的范围扩大了;进一步地说,现代主义在绝大多数学者看来,不再属于“争议”的对象,它已成为新的传统,或传统经曲的延伸部分,不再是存而不论或作为二十世纪之前主流文学的一个软弱无力的“尾巴”。现代主义文学当中,无论是意识流小说、超现实主义、表现主义、存在主义、荒诞派戏剧,都有代表性的作家获得过诺贝尔文学奖;在中国,一些现代主义作品甚至开始进入中学教科书。
  这不仅仅是因为人们的文学观念发生了变化,更主要的是,我们自己的生活在悄悄地发生变化,而且是发生着极其深刻变化。如果说在八十年代的时候我们觉得现代主义文学中所表现的一切离我们的现实还是遥远的话,那么,站在今天我们则觉得,现代主义作家所关注的、所忧虑的、所批判的,在我们的生活中似乎一样存在。这一方面说明经济全球化的同时,文化也在全球化,人类的精神同样在全球化,我们的生活由于世界市场的一体化已经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另一方面也说明,现代主义文学具有其普泛意义:它虽产生于西方,但不仅仅属于西方;它既表现了西方社会二十世纪前期的社会现实,但也表现了普遍存在于整个人类的生存困惑和人类生活中的共同哲理。所以,在今天的历史和文化的语境中我们重读尤涅斯库的《犀牛》,其感觉跟我们上世纪八十年代刚接触它时的感觉自然是不一样的。
  以尤金•尤涅斯库、撒缪尔•贝克特等为代表的戏剧家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至五十年代初的世界剧坛上刮起了一股声势浩大的荒诞派戏剧旋风,它跟其他现代主义文学流派一起,几乎改变了整个西方文学的图景。虽然荒诞派戏剧在表现世界的方式上有异于其他现代主义文学流派,但它对现实世界的总体态度,以及对于人类在现代社会的处境的认识,是非常一致的。“异化”是包括荒诞派戏剧家在内的所有现代主义作家笔下的一个共同的主题,尽管他们的作品风格不同,表现方式各异,但都将之演绎得惊心动魄。
  荒诞派戏剧是一个十分感性的或形象的称呼,倒是它的别称“反戏剧”(anti?鄄drama)更能体现它与传统戏剧的迥异;顾名思义,它就是要打破传统戏剧的对于人物表现、情节处理、舞台效用等方面的传统观念。尤涅斯库写戏剧的直接原因竟是因为他“讨厌戏剧”,是因为他“在戏院里,我总感不到任何愉快”,“总不能与大家同乐”,也是因为他“觉得整个戏剧,都有某种虚假的东西”。当然,他所说的讨厌戏剧自然是指传统戏剧。从上自古希腊下到现代的整个人类文学中,在数以千计的古今戏剧家中,能够被他认可的最多不过二三十人。席勒的戏剧:令他不能忍受;缪塞的戏剧:单薄;维尼的戏剧:无法上演;雨果的戏剧:血淋淋的;王尔德的戏剧:简单;易卜生的戏剧:滞重……①而他所倡导的戏剧,则是我们所读到的那种不合传统戏剧理路和常规的、不调和的、不可理喻的、不合逻辑的像他的《秃头歌女》和《犀牛》那样的“反戏剧”。
  
  二
  
  三幕剧《犀牛》是最能体现荒诞派戏剧同时也最能体现尤涅斯库基本风格的一个作品。它把人性异化的主题表现得如此生动形象,如此触目惊心。其整个剧情是荒诞的,但是恐怕只有采用这种荒诞,异化的主题才能表现得如此之深刻。
  《犀牛》一剧的剧情发生在法国外省的一个小城。作品的人物并不众多,剧情也不复杂。主要人物是一家司法出版机构的一个科室中的几个成员:忠于职守、办事刻板的科长巴比雍;表现积极、有希望升迁的狄达尔;高傲的怀疑一切的、头脑清醒的博塔尔;执著追求人生的、生活克制的让;年轻漂亮的姑娘苔丝;和穷困潦倒、事业爱情失意又常常贪杯的贝兰吉。此外还有几个次要的角色。
  整个戏剧的主要情节是,在法国外省的这个小城,上午的时候,人们发现街上出现了一头犀牛。于是大家为此议论纷纷。到了出版社,几个人仍然为街上出现犀牛的事而争论不已。渐渐地,街上犀牛越来越多,本科室的一个职员当天没有来上班,是因为变成了犀牛。渐渐地,街上犀牛更多了,蹄声响彻大街小巷,咆哮声此起彼伏。于是,大家不得不承认,本城的人正在变成犀牛,而且越来越多的人正在变成犀牛。最终,全城的人几乎全变成了犀牛。
  《犀牛》给我们展现了人变兽的恐怖图景,作者在第二幕中用整整一场戏来表现剧中人物让是怎样由人变成犀牛的,对其变异的过程进行了较为细致的表现;穷困潦倒的贝兰吉亲眼看到了过着比自己更体面生活、更理解生活、也更有前途的朋友让怎样一步一步地、一点一点地由人变成了犀牛。首先,他的声音变得沙哑,说话瓮声瓮气;然后,他的头上长出了一个包;然后,他的肤色开始变绿、皮肤开始变粗;然后,头上的包最终长成了犀牛角;贝兰吉要他去看医生,他却说“只相信兽医”;然后,他讲的话越来越不像“人话”;然后,他的皮肤更绿、更粗糙而像牛皮了;最后,他甚至对自己的朋友贝兰吉说:“为什么不当犀牛?我喜欢变化……我要踩死你,我要踩死你。”到这里,让已经彻底变成了一头犀牛,人性已完全泯灭,人性已完全被兽性取代。用贝兰吉的话说:“他是犀牛啦,他是犀牛啦!”随着让变成犀牛,全城变成犀牛的人越来越多:“现在街上满是犀牛啦!一支犀牛的大军,它们沿着林荫大道斜着往下冲!”
  理智一向正常的让变成了犀牛;刻板的、终于职守的科长巴比雍变成了犀牛;红衣主教也变成了犀牛;每个人在犀牛当中都有一个近亲,一个朋友;人与犀牛相比,在人数上已不占优势;犀牛甚至占领了广播电台;官方已经站到犀牛那边去了,换言之,控制全城的现在是犀牛,犀牛代表官方;犀牛是多数,人则成为了少数。这种人变兽的可怕局面不仅发生在这个外省城市,它还有向世界各地扩散的趋势;在作品中,谁没有变成犀牛就是落伍,就是没有跟上时代的潮流。最后,全城的人只剩下没出息的贝兰吉和他爱慕的苔丝还没有变成犀牛,还在坚持做“人类”;然而爱情也未能阻止苔丝离贝兰吉而去、变成犀牛。最后,只剩下贝兰吉一个人“沦”为孤独的人类。
  
  三
  
  这种可怕的景象,不是出自一部好莱坞的灾难片,而是出自一个探索社会与人性的严肃的作家。或者说,它有着灾难片的外形,但其内核却具备古典文学的严肃性与崇高性。人在极短的时间内由人变成了兽,全城的人在一天之内几乎全变成了犀牛,从表面上看,这是极其荒诞的。然而,透过这极其荒诞的外形,我们看到的却又是极端的真实。该戏剧把人类社会中普遍存在的问题——异化——演绎得淋漓尽致。
  学界一般认为,异化是人类社会,尤其是现代西方资本主义社会普遍存在的社会问题。所谓“异化”(alienation)就是事物离开或丧失了自己的本质,走向其反面;从人类方面说,人被“异化”了就是人丧失了人的本性或天性,人因此由人变成了非人。动物的异化多数是由环境造成的,而且动物的异化是极其缓慢的过程;动物的异化有时也是“进化”。人的异化其根源主要是来自社会,在较短的时间内,被异化者由于受到某种社会因素的刺激,而显示出与他人(正常人)的严重的相异之处;这时,他(们)便表现出异化倾向。在现代主义作家笔下,这种“异化”表现在以下四个方面。一是人与社会之间的异化。个人与社会的正常关系本来是部分与整体之间的相辅相成的关系,但异化了的人表现出全面反对社会的倾向;他们往往站在社会的对立面,以局外人、流亡者的身份对社会进行全面的攻击。二是人与人之间的异化。被异化了的人往往表现出极端冷漠、残酷、自我中心等倾向。他们认为,人与人之间根本不能理解或沟通,因为每个人都是以自己为中心来考虑问题,“他人就是自己的地狱”(萨特)。三是人与自然之间的异化。这里的自然既包括大自然,也包括物质世界。浪漫主义诗人是热情歌颂大自然的,他们视自然为人类的同胞,而现代主义作家则对自然和物质界持敌视态度。现代主义作家多数认为人类与物质世界是对立的。人造了机器,机器却会毁灭人类;人造了武器,武器却给人类带来灾难。四是人与自我之间的异化。现代主义作家怀疑自我的稳定性与可靠性。由于物质的丰富,人在物质世界面前越来越显得渺小,所以,丧失自我的悲哀,寻找自我的失败,成了现代主义文学表现的重要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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