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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翔鹤短篇小说二篇
作者:陈翔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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嵇康盘腿坐着,将琴放在膝间,校正了弦徽,调好了琴弦,然后便洞东、东洞、悠悠扬扬地鼓弹了起来。起初,琴音似乎并不怎样谐调,这正表明着弹者内心还有些混乱,精神不大集中,未能将思想感情灌注到琴弦上去。随后,跟着曲调的进展,琴音已由低沉转向高亢,由缓慢趋于急促,这样便将鼓弹者和聆听者都一步一步地一同带到另一种境界里去了。这是一种微妙的境界,一种令人神志集中、高举、净化而忘我的音乐境界。更何况嵇康所弹的完全为一种“商音”,其特点正在于表达那种肃杀哀怨、悲痛惨切的情调!此刻刑场内简直鸦雀无声,静寂已极。兵士们甚至竟拄立着戈矛,歪斜着身体,低垂着头,去聆听和欣赏这种悠扬缓急、变化多端的琴韵。仿佛这不是刑场,他们也不是来执行杀人的任务,却是专门为听琴而来似的。
曲调反复哀怨地进行了许久许久,随后,终于戛然而止。嵇康从容地将琴放在一边,闭上一会儿眼睛,然后才低低地叹息一声,自言自语地说:“这是《广陵散》。从前袁孝尼要向我学这个曲调,可是我不肯教他,从今以后,《广陵散》便会在人间绝迹了!哎,可惜,可惜!”
他说这话时,声音放得很低,仿佛并不在对任何人言讲,可是这却使全场的人都能清清楚楚听见。因为大家这时才如大梦方醒似的,心里觉得十分宁静、感动,以致场子内显得非常静寂。
等嵇康的话刚一完毕,就看见几匹快马从城内直奔刑场而来。这正是午时已到。那前捧令箭、后执黑旗的行刑官正是来执行那“司马昭之心,路人皆见”的大将军的杀人命令的!
接着号角齐鸣,三通鼓响,黑旗一挥,嵇康和吕安,这两个绝世的文学家、思想家、音乐家,便残酷地、黑暗地、惨绝人寰地,被强迫停止了他们人生最后旅程!
嵇康死时刚四十岁。而吕安的年龄已不可考,大约比嵇康要小一些。
(原载《人民文学》1962年第10期)
陶渊明写《挽歌》
一
在六朝时候,宋文帝元嘉四年,陶渊明已经满过六十二岁,快达六十三岁的高龄了。近三四年来,由于田地接连丰收,今年又是一个平年,陶渊明家里的生活似乎比以前要好过一些。尤其是在去年颜延之被朝廷任命去做始安郡太守,路过浔阳时,给他留下了二万钱,对他生活也不无小补。虽说陶渊明叫儿子把钱全拿去寄存到镇上的几家酒店,记在账上,以便随时取酒来喝,其实那个经营家务的小儿子阿通,却并未照办,只送了半数前去,其余的便添办了些油盐和别的家常日用物。这种情形,陶渊明当然知道,不过在向来不以钱财为意的陶渊明看来,这也算不得什么,因此并不再加过问。
在身体健康方面,虽说陶渊明自四十一岁归田以后,即“躬耕自资,遂抱羸疾”,但在六十岁以前,他却仍然不断地参加部分劳动。只是当他满过六十岁之后,他才把锄头交给儿子,说:“不成不成,手脚骨头都松了,使用不得力,这些事只好交给你们来作了!”此后即很少自己动手,只于早晚间负手到田垅间去看看桑麻禾黍,一面温习温习自己心爱的诗篇。
这一年浔阳的秋天,来得似乎比哪年都早;每到早晚间,八月里的瑟瑟秋风便使人倍加有畏缩之感。这一天早晨,天刚一放亮,陶渊明便起来了。昨夜他在床上翻腾了一整夜。昨天在庐山东林寺给他的不愉快的印象实在太深了,这不能不逼使他去思考一些问题。因为他去庐山,本来是想同慧远法师谈谈,同时也想在庙里住上三五天,静静脑筋,换换空气。却不料一到东林寺,就遇见那里正在大办法事,来烧香的人真有如穿梭一般,进进出出,十分闹杂。而尤其令他不愉快的,便是那盘腿打坐在大雄宝殿正中的慧远和尚的那种近于傲慢、淡漠而又装腔作势的态度。这与他平时的为人是完全两样的。他头戴毗卢帽,身披绯色罗袈裟,前后左右还围着有一大群年轻俊美的小和尚,手中各持着铜唾盂、白玉柄麈尾、紫丝布巾?等类的东西,俨然是另一种达官贵人的派头。只见他半闭着眼睛,两手合十,一任香客们在他座前四礼八拜,脸上纹丝不动,连一点表情都没有;真不知他是在睡觉呢还是在闭目养神。法会一会儿正式开始了,首先由僧徒们高声唪诵一通《无量寿佛经》,然后又由刘遗民来大念一遍他自己作的所谓“发愿文”,次即是由白莲社中的社友们一齐向慧远和尚顶礼膜拜;然后又由会众大声宣扬一阵“南无阿弥陀佛,观世音菩萨,大势至菩萨”的佛号,便算散会。这时他才微微地动了一下眼皮,在钟鼓齐鸣中,喃喃念道:“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念毕这种神秘而又令人难懂的咒语之后,他什么也没有说,便下得座来起身入内了。对于那些匍匐在地面上的会众,连正眼都不曾看一眼,更不用说和气地来同大家打个招呼了!这种毫不理会大家的态度,给陶渊明以一种大有“我慢”之概的印象。而这种“我慢”,又正是慧远本人对陶渊明所时常提起,认为是违反佛理的。
“渊明公,你看这个念佛法会怎样?”到禅堂里坐下喝茶时,刘遗民对他这样问道。还不等他回答,周续之接着便说:“真正是名山胜会,世间少有啊!我看渊明公还是加入我们白莲社的好。慧远法师不是说你加入之后,还是特许可以喝酒吗?”“对,对!还是加入的好。‘浔是三隐’中有两位都已经加入,渊明公再一加入,那便算是全数了!”只听得张野、张铨、宗炳、雷次宗等陶渊明儒学中的朋友,当时所谓知名人士的,都一齐异口同声地来劝说。“让我再想想看。人生本来就很短促,并且活着也多不容易啊!在我个人想,又何必用敲钟敲鼓来增加它的麻烦呢?”陶渊明边说边立起身来,打算出去。“你不坐坐,吃过午斋,去同法师谈谈再走吗?”大家齐声说。“不用啦,今天人多,他也很忙,改天再来。”陶渊明记得自己昨天正是这样起身回家的。
虽说“背负炉峰(香炉峰),劳带瀑布”的东林寺离陶渊明的住处柴桑山的栗里只不过二十多里地,可是陶渊明这次走起来却觉得比往常任何一次都吃力。他停停走走地一直到将近黄昏时候才回到了家。在喝过一碗稀粥之后,他便上床睡觉了。他一方面虽然觉得自己腿酸腰疼,疲乏不堪,但一方面想睡却又睡不着。而更可恶的是那种“铛、铛、铛、铛”的东林寺的钟声,于朦胧半睡中,还不住阴一下阳一下地在他耳边鸣响。“看来东林寺以后是不能再去啦,这些和尚真作孽,总是想拿敲钟敲鼓来吓唬人。最可笑的还有刘遗民、周续之那一班人,平时连朝廷的征辟也都不应,可是一见了慧远和尚就那样的磕头礼拜,五体投地!是不是这可以说明,他们对于生死道理还有所未达呢?死,死了便了,一死百了,又算得个什么?哪值得那样敲钟敲鼓地大惊小怪!佛家说超脱,道家说羽化,其实这些都是自己仍旧有解脱不了的东西。”陶渊明就像这样地想着想着,直翻腾了一整夜。
二
此刻,陶渊明是坐在他茅屋前面过道间的靠背胡床上面了。这还是他大儿子阿舒十多年前,在修盖这所草屋时替他出的主意:即是把房檐尽量放得宽些,简直有堂屋一般的宽,目的是好招待来拜访的客人。不想这样一来,陶渊明却得到受用了。因为他近年来除了爱在床上躺躺之外,就喜欢斜倚在这过道间的胡床上,有时读读书,想想诗,望望南山,听听松涛和想想心事;有时也同来找他谈天的邻居们研究研究收成,话话桑麻;如果当家酿黍酒新熟时,就同他们和和融融、喜笑颜开地喝上几杯。
昨天夜晚刚下过一点小雨。屋檐下的几棵柳树,虽然在中秋的微寒里已经不再茁长了,而且叶子已有点发黄,但早晨乡间的空气还是那般清新,简直分辨不出哪是篱边黄菊的芬芳,哪是田野间残稻的谷香。陶渊明情不自禁地深深呼吸了几口长气。他因昨晚不曾睡好,虽然觉得头有些发晕、口有些发苦、腰也有些发痛,但这一派远远近近的山光树影,薄雾流云,仍不能不使这位饱经忧患的老诗人,很自然地想要去停止一切不愉快的思考,好让自己安静一下。但秋天清晨的寒气又使得陶渊明不得不把身上的灰布单袍往紧里裹了一裹。“真正是秋天了呀!‘良辰在何许,凝霜?衣襟。’阮嗣宗的《咏怀诗》可真正做得不错。还有呢,‘感物怀殷忧,悄悄令心悲,多言焉所告,繁辞将诉谁。’像这样的好诗,恐怕只有他一人才能写得出来啦。我的诗似乎可以不必再写了,只消读读他的《咏怀诗》也满够味的。”陶渊明不自禁地想起了他平时最心爱的阮诗来。他念着,念着,轻轻地频频地摇着头,好像是要把那些使人瑟缩的秋气赶跑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