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身体穿越黑暗现场寻找灵魂的出口
作者:庄伟杰
更多经典:点此访问——应天故事汇
一个作家如能通过身体对世界的卷入,去寻找到身体、语言与世界之间的秘密通道,就有可能将文学导引至一片崭新而奇妙的境界。当然,《野草》提供给我们的不止这些,其个人“哲学”的关键词有:空虚与充实、沉默与开口、生与死、明与暗、希望与失望、生长与朽腐。“诗人似乎是在对这些观念的重复使用中织成了一幅只有他自己能捉住的多层次的严密网。就这样,他的多种冲突着的两极建立起一个不可能逻辑的解决的悖论的漩涡”⑦。面对这种交织于心灵中希望与绝望等错综复杂的矛盾,作者在《希望》一文中以伤感悲息的语气来表明自己并不愿让绝望的心绪侵袭自己的灵魂,而恰恰是这种无可挽回的“绝望”处境唤起了对于生命意义的再认识。譬如在《影的告别》中,精神之影的“新我”与肉身之人的“旧我”的告别仪式恍惚迷离,“影”在坚决远离那个曾经生活的黑洞的同时,对现实中有着深刻联系的沉重肉身之人“你”(旧我),做出了别无选择的决裂:你的身体是我的影所不乐意的,我的影不想跟随身体了,“影”不愿到地狱,也不愿与身体同住,乃至于要“彷徨于无地”。那么,我的影子向你的身体告别之后,到哪里去,归宿在哪里?这是一种矛盾心态:“然而黑暗又会吞并我,然而光明又会使我消失。”“影”在远行前的种种矛盾和意绪,正是当时诗人真实思想的写照,也是作者生命哲学的显现。尽管在远行途中如何存活下去尚是一个未知数,以至分明感到身内身外的青春消沉易逝之时,作者决定要与这空虚的黑暗进行一场“肉搏”,要“用这希望的盾,抗拒那空虚中的暗夜的袭来”,以“一掷我身中的迟暮”(《野草•希望》)。鲁迅习惯于沉默,常常不着痕迹地进入一种所热爱的悖论式的深刻,让极深的失望引向了希望,正如匈牙利诗人裴多菲的咏叹:“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
可以说,《影的告别》是一篇只有“影”一方诉说的独白式话语,身体那方没有对答,可谓自问自答,自言自语,其所产生的艺术效果却是巨大而强烈的。具有明显象征意义的“影”是不可能离去的,然而人的思想和灵魂却可以改变和更新。“影”有点近似《过客》里的过客,是一个探索者或追求者的形象,虽然并非没有彷徨和犹豫,但其指向的是“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去”的精神。
让我们再来感受《复仇》姐妹篇所展示的精神与肉体的另一种状态。《野草》英文译本序写道:“因为憎恶社会上旁观者之多,作《复仇》第一篇。”那一男一女裸体持刃对立于旷野,直至身体干枯仍不拥抱也不杀戮,叫旁观者永无热闹可看,两人“永远沉浸于生命的飞扬的极致的大欢喜中”走向生命的终结——死。首先,作者从人身体上奔流的热血,即男女相爱、相憎以至相杀的生理基础谈起,然后推出“裸着全身,捏着利刃”的男女特写镜头。鲁迅运用简洁形象的身体语言,一方面描绘了人身体内鲜红的热血功能:散发温热牵引男女双方“拼命地希求偎依、接吻、拥抱”,由此产生“生命的沉酣的大喜欢”。这种交织着爱与死的激情却迸发出近乎宗教般的内部紧张,但充满着肉体的温热和血的浓腥味,却给人一种悚惧的感觉。另一方面,作者勾勒了一个无聊者认为“必有事件”的场面,当一对裸体男女拉开架势,将要拥抱,将要杀戮时,那些麻木不仁的“路人”忽而嗅觉十分的锐敏起来。他们用漂亮的衣服作为身体语言去掩盖空虚的灵魂,空着两手,无所事事。最后,作者揭示了两种人生命的不同干枯的内涵,以一种悖论式的双重姿态“复仇”:这对裸体男女宁愿活的身体(肉体)干枯,也不愿让旁观者看到他们拥抱和厮杀的“大喜欢”,从而可见看客们因精神的干枯而成为麻木无聊和愚昧无知的行尸走肉。这实在是人生之悲剧。
如果说,《复仇》既是一幕喜剧式的复仇、又充满沉郁的悲剧氛围的话,那么,《复仇》(二)应是一幅色调凝重暗沉的油画、又有着生动可感的浮雕式的刻画。作者取《新约》中以色列人迫害耶稣的故事,抓住了耶稣受刑经过中最能震骇人心的几个镜头作特写式的描述,其宕荡的波澜乃尖锐地指向耶稣被钉的身体感觉,面对着“钉死”的极刑,耶稣非但没有流露出恐惧与痛苦,而且以牺牲为舒适,以死当生为快乐。
鲁迅写耶稣在十字架上受难的身体被悬在虚空中,虽取材于《圣经》,而着意则是中国当时的现实。由于人们已经不能正常地把自己当作正常人对待,或者说已经完全病态化了,无能与妄想,怯懦与暴戾、过激与软弱……总是混淆在一起。这里的“复仇”虽然是带有悲悯的诅咒的复杂心理,在“四面都是敌意”中,却显得有些孤独。这里既有对历史的深刻审视,又呈现出一抹沉重阴郁的色彩,对在荒诞的现实中人的肉体和心理造成的创伤给予透彻、有力与犀利的揭示。
曾被海外著名学者李欧梵称为“中国现代文学中最阴森可怖的一篇”《墓碣文》,从其笔触的隐晦曲折,格调的沉郁悲凉中,我们不难窥见作者严于解剖自己又执著追求真理心声的精神,作者通过“生者”(即“我”)和“死者”(即墓中人)对当时现实的态度与心境的叙写,深刻展示自己心灵深处的剧烈搏战。作品描写墓碣、孤坟阴森可怕的衰朽景象,令人震慑惊骇;写死尸从坟中坐起,对活人讲话,显得怪诞神奇;至于以墓碣两面的文字来抒写墓中人的想法,同样发人深思。纵览全篇,“孤坟”中的“死尸”意味着悲观厌世者的死亡,而标题“墓碣文”则象征着陈旧思想的埋葬。作品赋予墓碣文和死尸(身体)以浓厚的象征意义来寄寓当时的心境。诚如一九二五年五月五日作者在《杂感》中所说的:“仰慕往古的,回往古去罢!想出世的,快出去罢!想上天的,快上天罢!灵魂要离开肉体的,赶快离开罢!现在的地上,应该是执著现在,执著地上的人们居住的。”
此外,在《颓败线的颤动》中,鲁迅以凝练而悲愤的笔墨,描绘了一尊在绝境中反抗的妇女雕像。那个“垂老的女人”备遭凌辱的凄苦命运,读之令人唏嘘再三。文章先从身体叙事进入,叙写她年轻时因极度贫困而迫于无奈出卖肉体来养活幼女。“在破榻上,在初不相识的披毛的强悍的肉块底下,有瘦弱渺小的身躯,为饥饿,苦痛,惊异,羞辱,欢欣而颤动”。这对于一个被侮辱被损害的弱者,对于一个有着贞操的女性来说,简直几不欲生,无论是肉体的或精神的创伤都是沉重而苦楚的。但为了女儿的生长,她只能付出最惨重的代价。她“弛缓,然而尚且丰腴的皮肤光润了;青白的两颊泛出轻红,如铅上涂了胭脂水”。这一幕在颓败线上颤动的、令人触目惊心的悲剧连“灯火”也目不忍睹,“因惊惧而缩小”了。然而,若干年后,长大的女儿却不认账,认为母亲是“污秽”,会祸延后代,竟然群起攻之:“杀!”于是,当我们看到“她赤身露体地,石像似的站在荒野的中央”,仿佛一个“求乞者”,那是何等悲凉与惨痛啊!当我们读到“她于是举两手尽量向天,口唇间漏出人与兽的,非人间所有,所以无词的言语”,内心的“颤动”又是何等的强烈与愤懑!
三
鲁迅,毕竟是最懂得“艺术力量”的语言文学大师,由是我们看到,《野草》在表现方法上,或以象征性的描写,或以排比夸张的修辞,或以拟喻暗示的方式……一经熔铸和运用,无不别开生面。在西方的文论家看来,散文是明喻的,诗歌是隐喻的。鲁迅学贯中西,巧妙地通过散文的外形,诗歌的内质即散文诗文体,让其传达的诗意、心声和意图画龙点睛式地指向或撑起一片属于生命哲学的天空。
从以上几个别出心裁的与写身体有关的篇章所展示的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悲剧性氛围中,我们看到,作者始终保持着对自我和历史进行的双重嘲讽,并且充满着绝望、苦闷、死亡乃至荒诞等种种非理性的情绪,其中那刻骨般的锐利,不仅在于作品中透视出的是建立在人的真切的伤痛上,而且巧妙地将身体叙事置换为精神领域的事件。于是,形成了一种真正的属于鲁迅式的哲学:反抗绝望的哲学、爱憎与宽恕的哲学、向麻木复仇的哲学。这不仅赋予这些作品以幽深丰盈的内涵、摇天撼地的力量,而且构成为作品独特的美学基调。正因为如此,《野草》才使散文诗这种新的文体在中国一登场就达到前所未有的极致或峰巅,这乃是鲁迅以生命哲学所支撑的独特叙述风格使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