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尽日灵风不满旗
作者:张晓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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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给江南诗人写一封信去,
乃窥见院子里一株树叶的疏影,
他们写了日午一封信。
我想写一首诗,
犹如日,犹如月,
犹如午阴,
犹如无边落木萧萧下,——
我的诗情没有两片叶子。
——废名:《寄之琳》
李义山名作《重过圣女祠》有句诗困扰了我许久,而终不得解决——“一春梦雨常飘瓦,尽日灵风不满旗。”如果这句诗摆在另一个诗人的集子里,恐怕已经漏眼放过了。然而义山之诗却是不同,这个以晦涩著名的诗人在技巧、结构、辞藻乃至内在意蕴各方面都带有光怪陆离的感觉,各种意象在你面前五色纷呈,交织、旋转、飘舞,诗变成了迷宫(Labyrinth),使人步步提心吊胆,深陷其中却又进退不能。在中国古典诗人中,吴梦窗的词或可拟之,这点暂且放下不提。回到《重过圣女祠》,如果我们用“景物描写甚为清丽”或“境界淡雅”这类模棱两可的赏评胡混过去,原也无可厚非。义山之诗,郑笺难作,这也是我以前安慰(欺骗?)自己的理由。孰料前几日重看现代派作家废名《寄之琳》一诗,竟突然触动灵犀,两条线串连起来,李义山与废名,相隔一千多年的时空,却互相解释着对方的诗。这是主观的美丽误会抑或另有缘由?
废名作为民国现代派中象征主义的大将,并不像戴望舒或徐志摩那样三心二意,他的新诗原则可谓一以贯之,以法国象征主义诗人魏尔伦(Verlaine)为重心,也有一些瓦莱里(Valery)的影子。作为周作人弟子,废名以散文体裁来表达诗情的根本立意不难理解,问题在于,在白话文本身也只是新鲜出炉的限制下,如何用这种不成熟的“载体”去承托一种新文学实验?在废名看来,吸收古典文学素养正是理所当然,而另一方面,从西方取经的主流文学——包括现代派与非现代派——正在兴高采烈地玩弄着幼稚的技巧与贫乏的意象。在正统文学史上,废名声名远远比不上他的同时代人,然而从诗歌成就而言,他却远远超越了大部分同时代人,可惜这一点,却被深深埋在“晦涩”的罪名之下。批评废名写诗走火入魔的人,大多是“教我如何不想她”或“轻轻的我走了”这类作品的崇拜者。这类作品主要通过“赋”的手法创造,感情直露明朗,也不需要太多解释。而废名的诗,却是要下细读工夫的。
《寄之琳》篇幅并不长,然而不少地方都有着旧诗影子。首句“我说给江南诗人写一封信去”是起兴之句,“江南诗人”是指卞之琳无疑,这个地名也有着某种古典意味。提到江南,常常会想起烟雨、水乡,比如“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等等。如果是一般诗歌,紧接着可能会描写江南风景,或者回忆和江南诗人相聚的日子,然而废名却不其然。诗人想写一封信给卞之琳,却没有立刻动笔,在他抬头的时候,不经意望到了“树”“乃窥见院子里一株树叶的疏影”。事实上,诗人并没有直接看见树本身,他看见的不是一棵完整的树。“一株树叶的疏影”读来似乎不通,但这是诗的语言,请求想象空间,换言之,我们可以从它能启发多少联想来加以分析,试看:
联想方式一:“我看见院子里一堆树叶投射在地下那零落交叠的重影。”在这里,诗人看见了树的影子。(乃窥见/院子里/一株树叶/的疏影)
联想方式二:“我看见院子里有一株树,还有它投射在地下叶子的疏影。”在这里,诗人先看见树,然后被它叶子的影子吸引住了。(乃窥见/院子里/一株树/叶的疏影)
两种联想方式是因为两种不同的句读,把它们结合起来看,微妙的是,原来两种都读错了。应该这样说,单独来看,哪一种句读都不能完全反映诗人想要说出的意象,只有用“一株树叶的疏影”这种在白话文中看似怪异不通的结构,才能使其意义饱满。事实上,这句诗正是用文言句式写成,“乃窥见”是古文结构自不待提,俞曲园《古书疑义举例》第五十条论《古书发端之词例》即以《周官•小司徒》及《尚书•尧典》为例证之,此不赘言。“一株树叶的疏影”经过上文分析,包含两种句读方式,意象交织互见,这也是古人文法“举此以见彼例”,所谓“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如《左传》昭四年“左师献公合诸侯之礼六,子产献伯、子、男会公之礼六”,其中“公合诸侯”的意思即兼有“公、侯、伯、子、男”五爵了。这种省略的古文技巧同样出现在《寄之琳》一诗中。读者在“一株树”、“树叶”、“树叶的疏影”、“一株树叶”里打转,最后得出的印象不是其中任何一者,而是一幅指涉“院子里的树”该主题的活生生的全景图像,如果撕裂来理解这幅图像,只能得其一偏,并得出诗人文法不通(当然是白话文文法)之结论。
“他们写了日午一封信”。“日午”回应了上句树叶有影的事实。这句句法应读作“他们(在)日午写了一封信”。这里“他们”所指不能解实。从首句到第二句“乃窥见院子里一株树叶的疏影”是强烈的转折,读者本来集中注意于诗人写信一事,刹那间环境已转到院子里的树叶与影,这种突兀感在第三句得到继承。不能解实的“他们”,这个不知何处来、乃至不知是人是物的“他们”,在日午写了一封信。于是我们又回到写信这件事上了。那么中间那一句夹进去的院子里的树叶呀、影呀、树呀,都跑到哪儿去了呢?在“甲——乙——甲”的三层结构中,中间那一层已经迷失了,本来感觉真实的院子与树被移进了太虚幻境。虚无缥缈的“他们”为诗营造出禅的气氛,而这种禅意并非源自清新淡雅,而是由一层层错愕所带来的迷思叠成。
我想写一首诗,
犹如日,犹如月,
犹如午阴,
犹如无边落木萧萧下,——
第三句谈到写信,下一句已经变成写诗了。是诗人诗兴大发吗?我们再看下去,原来这首诗并不容易写,日、月、午阴、落叶……这些就是诗人(构思)写信时注意到的东西,现在,他要写诗了。四个“犹如”有一种回味不尽的拖曳感,令我们觉得他快要写成了。是的,诗写完了,以一种无比突兀的方式:“我的诗情没有两片叶子”。诗人在诗
里想写的诗没写成,这首诗却写完了。他写不出能够带起“日”、“月”、“午阴”、“无边落木萧萧下”诸如此类感觉的诗,因为在第二句那个太虚幻境的院子里,树叶和影子用自身写出了一首完美的诗,诗人的诗情比不上两片叶子。
这个结尾很突然,也很吊胃口,你可以说他写得直,也可以说他故弄玄虚。然而重要的是过程。在读诗的路途中,连续的错愕使我们处处撞墙,最后却轻易地逃出来,或者应该说被作者释放了出来。我们从具体分析意象入手,进入禅境,却飞快跌落现实。现在我们再读李义山的“一春梦雨常飘瓦,尽日灵风不满旗”,有些感觉便渐渐明晰。所谓“梦雨”,解读者通常就宋玉《高唐赋序》楚王夜梦高唐神女之典故以立说,认为“圣女”乃义山自况怀才不遇,如清代评家何焯、屈彳复 ; 另一种解法则认为义山三首“圣女祠”诗(除这首《重过圣女祠》外,还有早期写的两首《圣女祠》)中的“圣女”隐喻与义山交好之女道士,如纪昀。事实上,两种说法都能在诗中找到一些支持理由。然若只就此二句而论,最重要是能够掌握诗句里那种飘忽不定之美。这种审美经验,并非只是通过诗句表面之丽语如“梦雨”“灵风”“飘瓦”以感知,诗句背后的留白更不能放过。打在瓦片上的雨丝与风中旗子,都处在一种进行中的状态。诗句文字结束了,但它们在读者脑海中引发的美感享受并没有结束,南宋人吕祖谦已经看出了这点,称此二语“有不尽之意”(参吕本中《紫微诗话》)。是的,读诗的过程许多时候就像做了一场春梦,梦醒后依然回味无穷。再细腻的笔法也不能写尽我们的感觉,错愕不是终点,错愕只是一个暂停,是风中旗子将展未展之时。当我们过一段日子,再静心回味这类诗歌,是为了找回更大的错愕感,还是帮作者填补诗中留白?无论如何,像这样的“梦雨灵风”,并不是匆匆一瞥所能完全体会的。欣赏是一种专注,也是一种迷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