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3期
大义的江湖,清洁的精神
作者:达 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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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笔记小说”是我对马步升一系列刀客小说的命名,本文涉及到其中四个短篇小说:《哈一刀》《焉支客》《秀才和》和《一点江湖》。
首先要说的是,马步升的刀客小说因为一出手的不同凡响和接下来的有意雕刻,已经形成了独特的品质,就像粗粝的漠风吹掠过后裸露的一株特异植物,刚而韧,灵而秀,从漫漫黄沙中坚毅地撞击我们的目光。从技巧方面,这些小说叙述疏密相间,冷静内敛,语言走向有如利刃的行进,简洁舒畅,直取核心。这些小说大都精巧、致密、丰润饱满,又工于匠心、一波三折,让人对追求完美的写作抱有信心。墨西哥作家帕斯说:“技巧是道德力量的另一个名字,它不是对于词语的操纵,而是一种激情,一种苦行。”马步升的技巧是对他的激情的极好的阐释,小说的道德力量直接切分我们的心灵,将功利的现实和精义的诉求分置两边。小说的内容奇绝敏锐,抒写大义大爱,张扬真性真情,冲破中庸实用的哲学语境,泄露出性灵和道义的光辉。
在一个集体委靡的年代,这类阅读让我们滋长奢望诗性豪情的勇气。
洪治纲认为:“作为一种叙事艺术,短篇小说无论是在语言、结构还是意蕴的传达上,都需要高超的艺术智性才能驾驭。”马步升多年来的短篇小说写作经验给了他这样的艺术智性,他的现实题材的短篇写作已经证明了这一点。洪治纲还说:“短篇小说必须直接对文本的精致性和完美性负责,它必须确保小说整体上的严密、隽永,以大量的情节缺失制造叙事上的‘空白’状态,在虚实之间保持巨大的内在张力,使读者在精悍的叙事中体会到某种‘余音绕梁’的审美意蕴。”如果说马步升现实题材的小说一直在逼近这一水准的话,刀客系列小说则跃上了这一水准的标线,他的小说的巨大张力甚至造成了文本与读者心理的紧张关系,余音绕梁,绵绵不绝。
民国年间,西北地区的刀客突然多了起来。在官路上,在驼道上,在豪门大宅的门楼下,经常可以看见留着“死毛头”、身穿灯笼状黑裤的精壮汉子。他们就是刀客。
这是《哈一刀》的开头,也是马步升整个江湖笔记的开头。作家就是用这样的叙述拉开了他的江湖大幕。在千里丝路古道上,黄沙漫漫,唳风嘶鸣,城镇和村庄像一些远古遗落的珍珠散落在广袤天地间。一些刀客,沙漠古道上的幽灵,他们像一根闪亮的丝线将这些珍珠串连起来,于是我们看到这一片江湖的真相,暗礁林立、激流涌动。
刀客的出现使大地灵动,空气中布满尘土味极浓的杀气。这时哈一刀出现了。哈一刀是个刀客,在目前马步升推举出的刀客中,他是焉支客以外唯一杀过人的刀客。但他的杀气中有着冷酷的柔情,甚至甜腻,仿佛是藏了花头的刺玫。哈一刀是刀客中名头最大的,“这个名号是他自封的还是别人赠送的,已不重要。他的名字叫哈什么,很少有人知道”。他走路的姿势有点像李寻欢。李寻欢的小李飞刀例不虚发,哈一刀“杀人从不背后偷袭,都是先喊对方名字,再报自家字号,等其转过身来,做好准备,他拔刀,出手,刺入,收刀,一气呵成。眼慢一点的人,根本不会发现他做过什么动作,刀原来在哪儿现在还在哪儿,对方的咽喉已血喷如泉,轰然倒地”。他分明不是李寻欢,李寻欢的刀从来没有人见过,见过他的刀的人全死了,而哈一刀的刀明亮闪光,可以走出简约迅疾的路线,有着抒情般的美感。真性情人,李寻欢是,哈一刀步其后尘,就像他的刀也步其后尘一样。
刀客就要杀人,哈一刀要杀的是马五,一个劫掠美人为己所用的刀客。他喊了马五的名字,一刀刺喉,但那丰富的美感呢?那甜腻的杀气呢?“就在哈一刀刺中马五咽喉的当儿,他两眼突觉一亮,瞥见屋门闪出一个女人,红衫裹身,黑发扰扰,一股马兰花香扑面而来。”这一瞬的闪亮将刀客置于黑暗。他第一次失手,也是平生倒数第二次失手。这一次失手他还可以补救,因为他是在杀人,而且他是一流高手,所以他补救成功,还是那样简洁优美的刀法。但他生平第二次失手却无法补救了,因为这最后一次不是杀人。一流高手在不杀人时便无用舞之地,便英雄气短,所以他死了,死得快乐开怀。
哈一刀的两次失手都为一个女人的惊鸿一瞥。第一次他成为这个女人的奴隶,像奔赴一场满怀的苦难。第二次他暗藏了这个女人的一个眼神,“在人生最后一眼看世界时,他看见马五女人上身穿了一件红肚兜,下身穿了一条红短裤,在惨白的月光下,其红如血,其白如)”。
哈一刀死了。杀人的刀客都得死,或死于刀下,或死于枯朽。
“西北刀客是一群在刀口下找饭辙的流浪武士,刀术不精、本事欠佳的人,明白点的趁早知难而退,另寻别的生路了,也有那些缺乏自知之明的人,偏要往这条道上挤,侥幸挤进来了,就得把命留下,成了抬高他人声名的垫脚石。那些混出名头的刀客,又有哪个不曾在鬼门关口多次排过队?”(《秀才和》)刀客死在高手的刀下是死得其所,而哈一刀死于女人的眼神,他也死得其所。
还有一个杀过人的刀客也死了。他就是焉支客,死于自己的刀下。
“在甘州一带,名头最大的刀客是焉支客。他成名于一次万里袭杀行动。左宗棠帐下有一亲信营官,在西北战事结束时,他借口独流山庄有通匪嫌疑,便率麾下湘勇突进庄内,绞杀了庄主,将其万贯家财当作战利品劫掠一空。营官满载赃物去云南高就提台一职了。独流山庄虽富而仁,平日急公好义,广结善缘,山庄的灾变引动了众怒。大伙儿一合计,决定集资筹款雇佣刀客取下营官项上人头,以平公愤。”于是,焉支客上路了。
焉支客单骑万里,当然他杀了万恶的左宗棠营官,一举成名。成名刀客生意满门,雇主纷至沓来。
焉支客接了一单。这一单如此诡异,以致让他挥刀自刎。
他要杀的是一位不谙世事、冰清玉洁、单纯善良的少女。哈一刀被情色俘虏,而焉支客却被美和善征服,冷血的刀客,在性情面前如此脆弱,竟然忘了刀客身份。一个一流的刀客与一名纤弱的少女,力量如此悬殊,而要进行对决,江湖规矩与道德性灵在焉支客心里产生强烈的冲突。结果是刀客慷慨犯忌,这一冒险的代价可能是从此他将退隐江湖,但舍江湖之小义而趋世界之大义才是人间正道。他探明了雇主杀人的动机,真相竟是如此残暴,雇主仅仅因为提亲不成被伤了面子,就要让一少女香消玉殒,让对方家庭玉石俱焚。江湖是多么阴险的一个暗滩,“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头抬高了自己的声名,他家的那座大宅院也是用许多无辜者的血骨堆积起来的。一种罪恶感袭来心头,此时此刻,他已找到了最好的了断方式。”刀客焉支客的了断方式颇具江湖豪情,“挥手一刀,自己的头颅已落在桌面上”。
焉支客用自己的头颅改写了江湖规矩,刀客滥杀无辜的冷血时代宣告结束,一个公正道义的江湖时代赫然来临。
如果说《哈一刀》承载了一个大大的“情”字,《焉支客》承载的是一个大大的“义”字,那么《一点江湖》承载的则是一个分量极重的“耻”字。这些都是清洁的精神。
红狐在院子里举头一望,“夕阳已蹲在西边的沙尖上,把一袭红纱扬手铺洒出去,天也就成了红的,地也就成了红的,浓绿的槐树叶让这红纱一捋,眼见得也红雾缭绕了。他的字号叫红狐,他爱这红色,红的衣裳,红的血,他都爱。”多么血性的颜色,多么血性的性情。红狐也是刀客,但红狐在小说中没有杀过人。不杀人的刀客应该是不用刀的,他用笔。
刀坛盟主红狐要用笔与人对决,对手是一个有“十斗才”之称的秀才。这又是一场力量悬殊的对决,就像把自己的死(交由高手点击。点“王”为“主”,一场像江湖一样诡异游戏,导演是他的徒弟凡夫子,编剧是他的管家铁嘴。称雄一方的刀坛盟主红狐被一枝笔压在底下,如此孤独,他被置于秀才、徒弟、管家三者编织的网中,而这三位全是各个环节的高手。《一点江湖》不是点“王”为“主”,而是意在点“主”为“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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