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3期


《漂木》的诗性直觉与奇诡思维

作者:叶 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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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洛夫在《漂木》中有许多近于“淫词秽语”的亵渎之词,但是人们在阅读这些诗句时,丝毫不会产生低俗下流的联想,而只能惊叹于他的化腐朽为神奇的笔底功力。应该说,《漂木》全诗有许多非常冷峻乃至严酷的入世甚深的艺术审视和体察,从审美的角度而言,这似乎可以称之为“冷色效应”。然而这种“冷”并不是冷漠,反而是基于对人生和现实的热切关注而赋予的批判眼光和意识。当诗人的诗性眼光和意识投射到某些事物的具象上时,他发现了一些本来似乎毫无关联的具象,竟然在某种荒诞的链条上是可以串连在一起的。关于“冷”,洛夫是这样写下他的感悟的:
  但我们信仰较冷的东西
  教堂不仅豢养一尊神
  和一窝老鼠
  也豢养着孤独
  没有血色的孤独
  比伤口深
  伤口
  比蹙眉深
  蹙眉
  比一间黑房间里喃喃的祷词,深
  在这些长短不一参差不齐的诗行里,我们读出的不仅是一些绵延不断的思绪之流,也深深体察到洛夫对诸如“神”和“老鼠”之间的荒诞之链。而在“孤独”“伤口”“蹙眉”和“祷词”这些词语之间,又是一些什么样的“意识”在左右着我们的联想和思索呢?洛夫所说的“我们信仰较冷的东西”,究竟意味着和包含着他一些什么样的生活信念呢?
  面对洛夫在《漂木》中呈现出的纷繁意象,我们似乎很难用一种单向性的思考方式来判断那种纯理性思考或意识形态上的孰是孰非。能够让我们作出判断的依据,只能是对于诗人的诗性直觉的指引和体察。有关“冷”的信仰,洛夫并不是单纯地以旁观者的身份在观察和审视,而是以切身的体验表达和表现他的感受的。不妨细读下面一节有关“远离”的诗:
  远离龙门/那梦魇的闸口/进去一身伤痕/出来一身疤。远离江湖/十年灯火在夜雨中一盏盏熄灭/涛声,远离码头/远离我们胸中毒性很强的乡愁/远离肌肤/远离各种器官/远离情爱/远离那些招惹蛆虫的欲念/你们/可以用盐腌我们/用火烤我们/切时间一样的切成块状/割历史一样的割成章节/然后装进一只防腐的铁罐/扔入深渊/一个荒凉的黑洞/不,一个未预期的抵达/最后我们又回到/一个巨大而寂静的茧/一次鸿?而深邃的/睡眠
  之所以不得不全文引出这一节诗,是因为无法将诗人的这种刻骨铭心的体验加以割裂。这一节诗不仅体现了洛夫诗性直觉所具有的直抵事物本身的穿透力,而且体现了他对社会现实的严酷批判的态度。显然,他一直运用的是诗的意象而非理论的批判武器,而这正是他作为一个诗人的本色,是他的诗性直觉的本能和本真的表现。
  伴随着洛夫的诗性直觉的本能和本真表现的,还有他那种出类拔萃的奇诡思维方式,而这种奇诡的思维方式,同样是形成《漂木》的斑斓绚丽色彩的一大因素。
  如果说诗性直觉是一个诗人的艺术禀赋的话,那么,奇诡的思维方式,更多的可能则是属于后天的培育和积累。诗性直觉具有本能的性质,虽然我们一时还不能解释造成这种本能的“基因”是什么,但是对于奇诡的思维方式,却多多少少地可以从诗人的人生经验和知识积累中窥探到一些蛛丝马迹。
  远在写《石室之死亡》之际,洛夫的奇诡思维方式已经有过突出的表现。洛夫在此诗中对“死亡”的感受和逼视,源于一次“炮轰”的切身经历。在生与死相隔一线的生存环境中,洛夫似乎想得太多太多。有关生命的坚强与脆弱,有关命运的归宿与无奈,他似乎都在切身感受中有着无穷无尽的思考和领悟。“我已钳死我自己,潮来潮去/在心之险滩,醒与醉构成的浪峰上/浪峰跃起抓住落日遂成为另一种悲哀/落日如鞭,在被抽红的海面上/我是一只举螯而怒的蟹”。这只“举螯而怒的蟹”是在抗争命运的作弄,还是在宣示一种生存的姿态?恐怕是二者兼而有之的罢。然而正是这种抗争的姿态,促成了洛夫日后在吸取中西文化基础上走向一种对自身知识结构的丰富与完善。这也正是《漂木》何以能够表现出那么丰富庞杂的哲学的、文学的和历史的知识的缘故。而洛夫的诡异思维之所以得以发挥和表现,也正在于他的广泛吸纳而不“定于一尊”的科学姿态。他在“致诗人”一札中曾引用海德格尔“诗,是存在的神思”一语作引言。这“神思”一词,可以说大体表现了洛夫的奇诡思维的精髓所在。
  《漂木》中许多隐含着“夫子自道”情结的诗行,常常以“木头”的遭遇和心语出之,这是“自我表现”毋庸置疑的一种权利。然而在表现自我的同时又能使之同某种具有普适性的思考联系,无疑是诗应该追求的一种境界。且读下列诗句:
  木匠将钉子捶进木头的核心
  大都没有异议
  而钉子穿过耶稣的手掌
  通过约旦河、红海
  直达神的心脏
  却舆论哗然又是何故?
  这里发人深思的也许并不是简单地以木头的“核心”比附耶稣之“手掌”,而是在于涉及到一种人世间的公平与公正评价标准的问题。小人物受到致命的伤害而人们“大都没有异议”,而一般人心目中的“神”则是不可亵渎的。“没有异议”与“舆论哗然”之间的反差,是历史因袭造就的不公,但是有多少人会像洛夫以这种诗的方式来提出质疑呢?
  社会学,政治学或历史学的专家们,对于各自领域中的杰出人物,自然会根据其作出的贡献给以论证,而洛夫对历史上一些杰出诗人的描述,显然只是一种精神上的对话。他笔下涉及的诗人诸如波特莱尔、蓝波、里尔克或梵乐希(瓦雷里),乃至李白、杜甫、王维等,都仅仅是他们精神和感情世界中某一种“细胞”或“亮点”,这些东西都不是“评价”而是“着色”。洛夫的诗笔所点染的那些色彩,不是为了评价一个诗人的价值,而是揭示一种精神和感情的丰富性与复杂性。对诗人的精神世界和感情世界的丰富性与复杂性的认同并予以人性的关注和谅解,正是洛夫同一些诗人能够产生精神对话的基础,而与此同时,也表现了他的奇诡思维方式的不同于一般人那种因循苟同的态度。不管是尊敬也好,大不敬也罢,洛夫以诗人之心度诗人之腹,那些妙趣横生或犀利或幽默的诗句,反而使我们更深入地进入了诗人内心丰富的精神世界。不只是对诗人,就是对诗本身,洛夫也是作出了多种视角的观察和剖析的。他写道:
  据说,诗要具正法眼,悟第一义
  诗而入神
  才能逼近宇宙的核心
  找到自我在万物中的定位
  这一“据说”,究竟是认同还是反讽与调侃,人们只能从他以下那些颇为繁复的陈述中作出自己的判断了。洛夫对诗的赤诚和一往情深不容怀疑,但他对那些“假正经”的卫道者们的言论乃至某些以写诗为名而实际上亵渎诗的人,从心底里的憎恶可谓溢于诗行之间。
  奇诡的思维造成诗语的生动性和深刻性,这在《漂木》中可谓随处可见。在《致时间》一札中,洛夫的这种奇诡思维方式可以说有着最为突出的表现。时间作为一种无时无刻不在的存在,它是可以感知而又难以目及和触摸的。洛夫说:“时间,生命,神,是三位一体,诗人的终极信念,即在扮演这三者交通的使者。”那么,洛夫又是如何来感知“时间”的存在方式的呢?先来读一节他的“开场白”:
  ……滴答
  午夜水龙头的漏滴
  从不可知的高度
  掉进一口比死亡更深的黑井
  有人捞起一滴:说这就是永恒
  从“水龙头”的滴答声中感知时间的存在,这似乎是对“子在川上曰”的一种化大为小,其实,这一节诗的核心不在这里。它的核心是在“不可知的高度”和“比死亡更深的黑井”上。时间的无始无终所具有的神秘性,似乎比目力所及的“逝者如斯”更具玄思性质。而洛夫的奇诡思维方式恰恰在于,“有人捞起一滴:说这就是永恒”。时间的永恒性恰恰在于它的无始无终,而不是那“捞起的一滴”。由此而引发出的对人世间许许多多事物的联想,让我们不能不感受到那些自命的或阿谀的“永恒”、“永垂不朽”之类命名的荒诞无稽。其实,人世间没有永恒和永垂不朽的东西,只有时间是永恒的。因为它是一个从“不可知的高度”堕入“比死亡更深的黑井”之“流”。任何把它的“一滴”当作“永恒”,都不过是一相情愿的痴妄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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