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3期
少女无邪眼瞳中的蓝色烟波
作者:徐 学 陈美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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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波蓝》展现的不仅仅是自然生命社会生命的成长,更是热爱追梦的少女艺术生命的成长,是两个具有艺术潜质的儿童如何从自然、社会以及前辈艺术家处汲取养分而逐渐成为一个艺术家的心路历程。象征着艺术之梦的蓝依然是主色调,当然,读者展卷之余也很容易体悟到,这艺术之梦根植于女性本位;两位女性主人公的艺术道路,也植根于家园情怀:童年的山路和荒芜废园,这二者正是蓝色艺术梦的根基与血脉。
附:
烟波蓝
□简媜
海洋在我体内骚动,以纯情少女的姿态。
那姿态从忸怩渐渐转为固执,不准备跟任何人妥协,仿佛从地心边界向上速冲的一股势力,野蛮地粉碎古老的珊瑚礁聚落,驱赶繁殖中之鲸群,向上窜升,再窜升,欲掴天空的脸。却在冲破海平面时忽然回身向广袤的四方散去,骄纵地将自己掼向瘦骨嶙峋的砾岸。浪,因而有哭泣的声音。
我闭眼,感受海洋在胸臆之间喧腾,那澎湃的力量让我紧闭双唇不敢张口,只要一丝缝,我感觉我会吐出一万朵蓝色桔梗,在庸俗的世间上。
暮秋之夜,坐在地板上读你的字,凉意从脚趾缝升起。空气中穿插细沙般的摩挲声,像两座大洋跋涉万里后在耳鬓厮磨。我被吸引,倾听,又不像了,倒像三五只蓝色小蜻蜓互搓薄翅。于是,那声音遂自行搭配油绿的山峦印象、呜咽小溪、柔软阳光及果实甜昧,悠悠然在我的想象里漫游。我忽然想喝一点红酒,这原本寻常的夜因你的字而丰饶、繁丽起来,适于以酒句读。
你的信寄到旧址,经三个月才由旧邻托转,路途曲折。你大约对这信不抱太多希望,首句写着:“不知道你会不会看到这封信,你太常给别人废弃的地址。”
废了的,又何止一块门牌。
你一定记得,出了从北投开往新北投的单厢小火车,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油腻腻的大街,大多数学生走这儿到学校;路较短但人车熙攘,活生生是一条食物大道。捏饭团的胖妇永远捧着她的木桶杵在火车站出口,烙烧饼的外省老爹在第一个红绿灯边,蒸馒头的南部老板在大转弯处,加上摊葱油饼的、开面馆的、卖豆浆的,沿路招呼永远睡不够的高中生。走这条路是酷刑,让人错觉青春身躯是一尾远洋鲜鱼,路两旁皆是磨刀霍霍的大厨,等着削你的肉做生鱼片。
另一条是山路,铺了柏油,迂回爬升之后通往半山腰的学校后门,人虽少但多了一倍脚程。我们愿意走这儿。清早的山峦是潮湿的绿色,远近笼着晨雾,自成一场凄迷氛围,好像在这路上弄丢的东西将永远找不回。空气比市区薄了些,但随着季节不同飘浮各种野地花草的香气,山素英、木樨、七里香或是不知从哪里荡出的混合草味。跟着路走的,是山溪,经年搂着大小岩石洗浴,水声忽缓忽急,耸立的岩块背面被洗出青苔,仿佛这也是一种爱的方式,只要勤劳地爱下去,终会被记忆。鸟,总有几只,不时跃至路面,或莫名地跳换枝桠,惊动了亘古不移的宁谧,却也扩大了寂静的版图。
离山路几步之遥有一幢废屋,你也一定记得。从柏油小路岔入庭院的石径被野草嚼得只剩几口,废得日月皆断,恩义俱绝。站在路上,面朝废屋,可以清楚地追踪在它之后山峦起伏的弧线。虽属低海拔暖湿矮山,看起来也有一份壮势。你或许同意,台湾的山峦藏有繁复的人世兴味,构成山色的相思树、笔筒树、麻竹、梧桐、菅芒……只要有些岁数,那山看起来就有一份苍茫,好像见多了沧海桑田,尝尽了炎凉世情之后,有点累,想要坐下来,槌一槌膝头,顺道原谅几个名字,想念几个人,因而那苍茫是带着微笑的。单独一屋,靠着这样的山,不免也有飘泊的性格。
约略记得院墙一侧站着一群相思树,应是从山脚斜坡延伸而来未遭屋主砍伐的,既然续了山势,树自是高大蓊郁,然而那种绿有着时间的铁锈味,以至于树群看久了,也有伤兵面目。
院墙另侧,爬满复杂的蔓藤与野地植物,通泉草、蟛蜞菊、霍香蓟,间杂郊野常见的软枝黄蝉、紫花槭叶牵牛。再怎样的乱世,都有人可以手脸干净地过日子;那些花开得缤纷,像随手倒贴在鼠灰色墓域的一张“春”字。院门是两扇矮木栅,斑剥的蓝漆接近惨白,门都脱臼了,有一扇被野蔓缠住,刺了一身花花绿绿的七情六欲。
那宽阔的院庭留给我忧伤印象,像渴爱的冤魂积在那儿,等人喊他们的名字。因有说不出口的苦,以致终年瘀着散不去的冷。掩在乱草杂木之后,是日式木造屋,被时间蛀得只剩半副骨架。屋顶塌去大半,几根交错的木头上勉强扣着黑瓦,像十几只集体自尽的乌鸦尸体。四壁已面目模糊,然而朝向院庭处却兀自站着半面墙,想必是地震、强台没带走的。墙中间嵌一扇窗棂,髹成酒红色,在雨水中浸久了,呕出败坏气息,似毫无商量余地的幻灭。墙后,在那原应是清雅闲适、有娟秀女子与她的夫婿坐在明式桌椅上品茗谈心的客厅位置,姑婆芋大手大脚地开着,肢体横陈,几乎要吃掉那墙。从未看过喜阴湿的植物像它那样,开得有狗吠声。
就这么僵在那里,仿佛没人理会也可以跟自己天荒地老。有时,觉得这荒园静得接近失忆,时而又有一两阵微风吹过,树群咳出几声蝉。
这房屋适宜养鬼,或收留我们那埋在青春身躯的忧郁眼睛。
我相信你不会忘记它,在全校美术比赛中,你以此为题材,摘下写生组第一名。
原本报名参赛的我,那日却放弃了,独自躲在操场边榕树荫,读《恶之华》。风,闲闲地吹动书页以及齐耳的头发。大屯山的天空总有几朵闲云,在淡水河口与山城之间回旋。我凝视遥远的山棱,仿佛看见你背着画架到那儿,一个人静静地参悟废屋的意义。我们从未谈过对荒芜庭园的感觉,但我确信自己对同质者有一份灵犀,如揽镜自照,知道你与我一样,灵魂常在那儿栖息。颓废、幻灭绝对具有蛊惑力,煽动每一个现世体制亟俗将之推向光明轨道的青涩灵魂。我一度认为颓废里含有高度的忠诚,而幻灭,无疑是一种痛快的自虐,不屑与笑眯眯的世俗体制多费唇舌,遂转过头去,不言不语,调自己的酒,把生命调成只有自己才喝得出来的具有甜酒味的死亡。
获奖作品在图书馆展出。我们念的那所学校一向缺乏像样的升学率,但在音乐、美术方面却有沛然成绩。你的画在同时展示的各幅书法、水彩中是那么特殊,仿佛成熟大人与唱儿歌的小孩同台。我十分惊讶你出手大胆,!用靛蓝色系语言铺排废园的神秘、衰颓与汩汩渗出的森冷气息。蓝,是难以驾驭的一支色裔,像色彩中的游牧民族,自由隐没于晴空、沙丘、草原、瀚海与深渊之间,在它们身上,既看得到死亡的荫谷,也反映出稚儿无邪的蓝瞳。但你并未耽溺在蓝色系的魅影里,亦细腻地掌握草花的喧闹,给它们轻得像烟的蜜黄、薄紫色层,仿佛雨后新晴,花叶上光影?癕,有一种浮升的活泼感,晃动画面,使它不致因墨绿、暗蓝的大块吞吐而产生压迫与坠落。你让秋阳在那扇苍老的红窗棂上游移,几近抚慰,遂有苏醒的暗示。你的画让人停下脚步,思绪澄净,静静聆听色彩与光影的对话而让思维渐次获得转折、攀越。你题为“时间”。
时间,让盟誓过的情爱灰飞烟灭,也让颤抖的小草花拥有它自己的笑。你的画如是叙述。
不久,我们将沉入冷冷的幽暗里,
别矣!我们夏日太短的强光!
我已听到悲伤碰撞的落地声,
响亮的木头落在庭院石板上。
我抄下波特莱尔的诗《秋歌》首段,趁老师回身写黑板时传纸条给你。我相信你从这张没头没脑的字条中可以理解,我不赞成你借轻盈的草花色彩、明亮的光影试图释放死亡的压迫力道。那时的我无疑地向往一种骄奢的毁灭,好像要天地俱焚才行。
从一开始,我们即是同等质地却色泽殊异的两个人。然而,不管我多老、离纯真岁月多远,我都愿意以欢愉的心情跨越时光门槛重回青春年代,再次欣赏你的亮度、暖泽以及很难在少女身上发现的优雅。即使是现在,行走于烟尘世间多年之后,我看到的大多是活得饥渴、狼狈的人,勤于把自己的怨怼削成尖牙利爪伺机抓破他人颜面的嫉世者,鲜有如你一般雍容大度。你笑起来真像好天气,白皙素净的脸上总是闪着光辉,似一种累世方能修得的智慧,完整地带到这世,你有一双修长的手,相较于娇小身量,那十根手指绝对是为了艺术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