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3期
浅说《青衣》中的神话原型
作者:谢 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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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采说:“没有神话,一切文化都会丧失其健康的天然创造力。唯有一种用神话调整的视野,才把全部文化运动规束为统一体。”①神话是一个民族宏大的宇宙、历史的意识构架,它蕴含着民族的哲学、艺术、宗教、风俗习惯以及整个价值体系的起源,凝定了民族文化、民族心理的最初基原,并在以后的历史进程中,积淀在民族精神的底层,浸透到人们生活的各个侧面,转变为一种自律性的集体无意识,成为人类社会中到处存在的一种动力因素,深刻地影响和左右着文化整体的全部发展。神话的精神早已深深地浸入到艺术肌体的最深处,艺术自始至终都生存在神话的影子之中,两者之间存在着一种命脉相传的对位性关联。神话对文学的渗透和影响尤为巨大,神话中的原型模式为文学规定了一系列的共同母题,伟大的文学往往与神话原型和神话观念的运用密不可分。因此,从神话到现代,即回溯到更原始更深层的传统文化中去,并进而寻求它的当代状态,对于研究文学现象来说,不仅成为可能,而且成为必要。弗莱认为,神话即原型。他曾说:“神话是一种核心性的传播力量,它使仪式具有原型意义,使神喻成为原型叙述。因此,神话‘就是’原型,虽然为了方便起见,我们在提到叙述时说神话,在提到意义时说原型。”②所谓原型“是无数同类经验的心理凝结物”③,是一种典型的、原初性的、反复出现的、具有约定性的语义联想的意象、象征、主题或人物模式。由于原型可以将远古与现代联系起来,通过原型也可深入发掘出当代文学或文化的潜在意蕴,因而从神话中探寻原型意义在文学研究中尤为重要。
毕飞宇所著长篇小说《青衣》讲述了爱戏如命的一代青衣筱燕秋的多蹇命运和坎坷人生。其中有三个重要的女性,分别是三代青衣:柳如云、筱燕秋、春来。三代青衣之间有着非一般的师生传承关系。柳从未正式收筱为徒,可她们之间有着非常深厚的师徒关系,深到“你就是我,我就是你”;而筱的学生春来却是她去求来的,出师之时春来却紧逼老师让出戏台。站远了看这部小说,可以看出这三代青衣之间的故事和各自的故事中蕴涵着嫦娥奔月原型和复活原型。
一、嫦娥奔月原型
据《淮南子·览冥训》记载,“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姮娥窃以奔月”。高诱注:“姮娥,羿妻。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未及服之,姮娥盗食之,得仙,奔入月中为月精。”姮娥即嫦娥。嫦娥奔月的详尽原因尚无从考证,但她为了成仙,偷吃了西王母给后羿的仙药的故事已经为历代人所接受。嫦娥奔月这一神话开启了女性追求的先河。嫦娥舍弃了一切来实现自己的成仙这一追求,这种不顾一切式的追求是一种集体无意识。荣格认为集体无意识是一个储藏所,它储藏着所有那些通常被荣格称之为原始意象(primordid images)的潜在意象。这里所说的种族意象的继承并不意味着一个人可以有意识地回忆或拥有他的祖先所曾拥有过的那些意象,而是说它们是一些先天倾向或潜在的可能性,即采取与自己的祖先同样的思维方式来把握世界和做出反应④。于是,嫦娥不顾一切地追求着成仙,而柳如云、筱燕秋、春来不顾一切地追求着人生理想。她们都实现了自己的“奔月”,只不过追求之途略显不同。
先来说说柳如云和筱燕秋,她们是师生,有着师承关系。可她们的师生关系的开始不是正式拜师,而是因为两人从骨子里像,在某种程度上,柳即筱,筱即柳。两人都是嫦娥式带着寒气的美人,“她(柳如云)的美从骨头里面渗出阵阵寒气,她美得非常自我,有一股子与世隔绝的味道。她坐在哪儿,那股子寒气就会形成一个圈把她紧紧围在哪里,她出不来,别人也进不去”。“筱燕秋一身寒气,凛凛的,像一块冰。”就像嫦娥,追求理想的结果是住在那高处不胜寒的月宫,无比孤独、寂寞,本身也因此由内而外地散发着寒气:她们也一样,固守着自己的艺术理想,不肯放弃,不肯随波逐流,视“嫦娥”为自己的生命,一生为的是追求艺术的永生。柳如云遭受打击无法再唱嫦娥后曾对筱燕秋说:“我的嗓子倒了,可嫦娥一直在我心里唱。她让我相信我能和她一样千年不老。”而筱燕秋的丈夫面瓜也曾无可奈何地说“她(筱)的心里只活着一个嫦娥”。嫦娥已经成为她们心中的一个情结。而荣格认为情结往往是灵感和动力的源泉,对于事业上取得显著成就是十分重要的。艺术家可以完全把自己献给艺术,他就像被某种东西支配着,牺牲了一切,包括自己的健康乃至生命。艺术家这种“对于创作的残酷的激情”“命定要牺牲幸福和一切普通人生活中的乐趣”⑤,这种对于完美的追求必须归于一种强有力的情结。正是由于嫦娥这个情结,柳、筱两人为了艺术才能那么不顾一切。这一点在筱燕秋身上更为明显。她为了“嫦娥”曾两次向自己的学生春来下跪。第一次是求她做自己的学生,以便青衣后续有人,第二次是求春来不要跟自己争戏台。为了赢得戏台,她打掉了腹中的胎儿,在没有得到恢复性的休息就登台演出,至最后成生命中之绝唱。
除对完美的艺术追求外,柳、筱两人也都是爱情的热烈追求者。以一生只爱一人的方式勇敢爱着,不管对与错。她们爱的分别是与自己配戏的“后羿”——魏笑天和乔炳璋,而这两个男人最爱的是戏台上的她们。柳说:“在他心里我不是女人,是青衣,天生就该在戏台上等着”,“从二十岁等到现在,一等就是三十年”。而筱的挚友裴锦素直接对筱说:“乔炳璋爱的不是你,是戏台上的嫦娥。”她们都是爱情的守望者,守望着各自的“后羿”。寻根究源,她们的爱情追求其实是完美的艺术追求的一部分,是“嫦娥”情结的衍生物。因此她们是彻头彻尾的“嫦娥”,是符合男权主流意识社会的“嫦娥”。
嫦娥一个人生活在广寒宫,而柳、筱两人生活在不被人理解的社会,无比孤独、寂寞。与周围的人基本上没有交往。柳是个单身贵族,她的家“一尘不染,空旷冷清”,堪比广寒宫;筱虽然结婚了,可她认为“那个家不是自己的家”,且与周围的邻居“谁也不交往”。她们与嫦娥一样,“自己出不来,别人也进不去”。嫦娥与后羿被广漠的太空隔离,嫦娥在月宫里无比思念后羿,而柳、筱两人与“后羿”被世俗的现实社会隔离,各自在心里思念着自己的“后羿”。
柳、筱两人通过与嫦娥的合二为一,非常明确地实现了自己的人生理想的追求,而第三代青衣春来人生理想的追求的确定就不那么明确了。她是在不断成长中才明白自己真正的人生理想,虽然理想确定之途稍显弯曲。春来的最初的人生理想是享受生活,她把唱戏只当作谋生的手段,而不是艺术。当看到老师筱燕秋重返戏台的首次亮相时,她才突然明白“筱燕秋为什么如此迷恋戏台”,“也明白了自己,她知道自己要什么了”,“她要得到她那样的艺术永生”。
荣格认为集体无意识的内容被称为原型(archetypes),原型不同于人生中经历过的若干往事所留下的记忆表象,不能被看作是在心中已充分形成的明晰的画面。……它更像是一张必须通过后天经验显影的照相底片。正因为此,嫦娥奔月这一神话原型在历史的长河中不断被显影,从古代文学中的花木兰、潘金莲一直演绎到当代文学中的柳、筱、春来,并将继续演绎下去。
柳、筱、春来戏里戏外都是扮演着女人,显现出来的都是阿尼玛(男性人格中的女性方面)形象,而人格的和谐平衡必须允许阿尼玛和阿尼姆斯(女性人格中的男性方面)都得到展现。那些在日常生活中过多地展示其女性气质的女人,在无意识深处却十分顽强地具有男人通常在其外显行为中表现出来的气质。这三代青衣的奔月模式都展现了阿尼姆斯的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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