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5期


以“冬天的心灵”“领略松树的霜枝”

作者:曾思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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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中雪夜
  [朝鲜]李齐贤
  
  纸被生寒佛灯暗, 沙弥一夜不鸣钟。
  应嗔宿客开门早, 要看庵前雪压松。
  
  《山中雪夜》是李齐贤在中国创作的一首具有浓郁中国士大夫文人情调的著名汉诗。
  李齐贤(1288-1367),是朝鲜高丽时期著名的诗人和散文家。初名之父,字仲思,后改名刘齐,号益斋、栎翁。生于高丽京城开京(今开城)。自幼聪明过人,受过良好的文化教育。十七岁即进入仕途,先后担任录事、司宪纠正、典校司丞、三司判官、西海道安廉使等职。一三一五年,受逊位居住元朝大都的高丽忠宣王王璋之召,来到中国,直至一三四一年方回国。回国后官至右政丞,死后谥文忠。传世之作有《栎翁稗说》《益斋乱稿》。他提出“辞严而意新”的创作主张,强调作家独特的创作风格。一生创作了大量的汉文诗词,形成独树一帜的创作风格,成为影响高丽数百年的大诗人。李朝名臣柳成龙在《重刊益斋集跋文》中称:“高丽五百年间,名世者多矣。求其本末兼备,始终一致,巍然高出无可议焉者,惟先生有焉。”
  在中国生活的二十多年里,李齐贤与姚燧、赵孟皕、张养浩等文人学士常相交往,并游历了四川、陕西、青海、江苏、浙江、新疆等地,大开眼界,诗文创作突飞猛进。《山中雪夜》这首名诗,就创作于中国。一次,诗人借宿在一个偏僻的山庙,夜来大雪纷飞,晨起诗兴大发,便写下此诗,借景抒怀,展示了自己高洁的品性。
  李齐贤有深厚的中国诗文功底,又受到儒家文化的良好熏陶,因此,这首小诗通过咏雪,表现了十分浓郁的耐寒耐冷、重视节操、追求高洁的中国士大夫文人情调。
  咏雪,是中国传统文学的一个重要主题,佳句名篇,不可胜数。论佳句,仅清人潘德舆在其《养一斋诗话》中就谈到:“门人苏养吾问:‘雪诗何语为佳?’吾曰:‘王右丞“隔牖风惊竹,开门雪满山”,语最浑然;老杜“暗度南楼月,寒生北渚云”次之;他如“独钓寒江雪”、“门对寒流雪满山”、“童子开门雪满松”,亦善于语言者’。”论名篇,则有谢庄的《雪赋》、岑参的《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柳宗元的《江雪》、辛弃疾的《水调歌头·和王政之右司吴江观雪见寄》、史达祖的《东风第一枝》等。
  李齐贤这首诗主要写雪夜之寒及夜雪之大,并以此展示自己耐寒的节操和高洁的品性。首二句“纸被生寒佛灯暗,沙弥一夜不鸣钟”,极写雪夜之寒,暗含夜雪之大。通过三件具体的东西来写。一是“被”,由于夜寒太甚,被已如纸(因此诗中称之为“纸被”),无法御寒。二是“灯”,灯之明暗与雪有关。清代袁枚在其《十二月十五夜》一诗中写道:“沉沉更鼓急,渐渐人声绝。吹灯窗更明,月照一天雪。”吹了灯室内反而显得更亮,可见夜雪之大。但这里写的是月夜大雪,毕竟还有月亮,有人会说这并非白雪的功劳,而主要是月亮的亮光。那么,唐代白居易的《夜雪》诗:“已讶衾枕冷,复见窗户明。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宋代女诗人朱淑真的《雪夜赓笔》中的“夜雪飞花似月明,交连寒影透门庭”,则明确指出大雪飘白积素,像月光一般,把室外映照得颇为明亮,使室内的灯光反而显得昏暗了。因此,李齐贤这首诗写“佛灯暗”,就是在暗写夜雪之大,而且诗中昏暗的佛灯使沉沉寒夜更添一层透骨的寒意。三是“钟”。白居易在《寒闺怨》一诗中写道:“寒月沉沉洞房静,珍珠帘外梧桐影。秋霜欲下手先知,灯底裁缝剪刀冷。”秋霜之冷,手都有强烈的感觉,何况严寒之夜,被褥都已无法御寒,难怪一向守时的和尚也冻得不愿伸手敲钟了!和尚的怕冷不敲钟,使山庙一直处于死沉沉的寂静中,这为本已够寒冷的雪夜再添一层让心灵发颤的寒意。这两句极写雪夜之寒、夜雪之大,为后两句作铺垫。因此,诗的最后两句接着写道:“应嗔宿客开门早,要看庵前雪压松。”如此严寒,和尚连钟都不敢去敲了,可诗人却一大清早就开门外出,要看庵前大雪压青松的情景,无怪他人要惊奇、嗔怪了!美国当代诗人史蒂文斯在《雪人》一诗中写道:“必须有冬天的心灵/才能领略松树的霜枝,/枝头白雪皑皑”,他所说的“冬天的心灵”实际上类似于孔夫子所说的“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陈毅元帅正是由孔子的这句话化出自己的一首小诗:“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要知松高洁,待到雪化时。”),因此,李齐贤在这首诗中表现的早起看松,完全可以称之为以“冬天的心灵”“领略松树的霜枝”,也就是说,它不仅是观赏雪景,更寓有展示自己耐寒耐冷、富于节操、品行高洁的深刻含意。
  在艺术上,这首诗有两个突出的特点。
  一是基本上不直接写雪(仅一字提到雪),而紧扣雪夜的特点、大雪的结果来写,以调动读者的想象,让其进入“冷无香柳絮扑将来,冻成片梨花拂不开,大灰泥漫了三千界,银棱了东大海”(乔吉《水仙子·咏雪》)的雪夜奇境。
  二是巧用铺垫与衬托。先极写雪夜之寒冷作为铺垫,以此衬托自己清早开门观雪的不惧严寒,更以和尚冷得不敢打钟及他人的嗔怪,进而衬托自己独抱冰雪之操守和孤芳自赏的情调,从而使行文颇有起伏,富于情趣。
  写到这里,笔者不禁想起了明代著名散文家张岱的著名小品文《湖心亭看雪》。这一名篇在手法、主题方面均与李齐贤的这首小诗十分相似:“崇祯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是日,更定矣,余拿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到亭上,有两人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见余大惊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饮。余强饮三大白而别。问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文章也是首先极力铺写冬雪之大与寒冷之甚(“大雪三日”、“人、鸟声俱绝”),然后写“我”(“余”)拥舟独往湖心亭赏雪(“人鸟声俱绝”,又衬托了“我”之独往赏雪),没想到早有两人已坐在湖心亭赏雪了,结尾更以舟子的话:“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点明“我”与李齐贤一样的痴态——在“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白雪皑皑、天寒地冻的时候,偏要去赏雪,同时指出还有比“我”更痴的人,并让他们作为“我”的陪衬。这篇文章表现的,也是中国士大夫文人那种品行高洁、孤芳自赏的情调。可见,《湖心亭看雪》不仅在手法上采用了与《山中雪夜》类似的铺垫、衬托,在主题上也与之大同小异(当然,《湖心亭看雪》的主题除此之外,还表现了“吾道不孤”,天下抱冰雪之操守和孤芳自赏的高洁之士为数不少——在我之先,已有两个金陵人)。一诗一文,对照来读,既可悟文心之相通,又可赏诗歌与散文各自的艺术魅力。同时,还可由此看出,作为一位朝鲜诗人,李齐贤的思想观念和艺术手法是相当中国化的,与中国的文人们已没有什么差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