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5期


幅短神遥 墨稀旨永

作者:王锡丽 缑新华

更多经典:点此访问——应天故事汇





  
  崇祯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是日更定矣,余拿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中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
  到亭上,有两人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见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饮。余强饮三大白而别。问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古往今来,咏雪的诗文数不胜数,著名的如:“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岑参),散发着奇丽;“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李白),充满着夸张;“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毛泽东),洋溢着雄浑;“微黄的阳光斜射在山腰上,那些薄雪好像忽然害了羞,微微露出点粉色”(老舍),则透露着秀气……今天,我们要欣赏的是,同是摄雪入镜的明朝张岱的小品文《湖心亭看雪》。(据《汉语大词典》,小品文是散文的一种,篇幅短小,多以深入浅出的手法,夹叙夹议地说明一些道理,或生动活泼地记述事实,抒发情怀。本文偏重于后者。)
  论文先知人,有助于我们对文章的理解。张岱,字宗子,又字石公,号陶庵,明末清初山阴(今浙江绍兴)人,寓居杭州。出身于仕宦世家,少为富贵公子,爱繁华,好山水,晓音乐、戏曲,过着精舍骏马、鲜衣美食、弹琴吟诗的富足生活。明亡后不仕,入山著书以终。有《陶庵梦忆》、《西湖寻梦》等。其小品文多回忆个人经历的生活琐事,同时也是对晚明社会文化风俗的出色评述,其中表现出对乡土和故国的怀念,也流露出不少感伤情绪。描写细腻生动,风格流丽清新,极富诗情画意,在晚明小品文中独树一帜。《湖心亭看雪》便是以诗为文的典范佳作。
  中国的诗词讲究“意境”和“神韵”。何谓意境?简言之,就是景中有情,情景交融。王国维先生在《人间词话》中说:“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有境界自成高格。”①何谓神韵?就是作品要有言外之味,弦外之音。写景,贵清远;写情,贵朦胧;用词,贵清俊。用钱钟书先生的话就是“画之写景物,不尚工细,诗之道情事,不贵详尽,皆须留有余地,耐人玩味,俾由其所写景物而冥观未写之景物,据其所道之情事而默识未道之情事”。“取象如遥眺而非逼视,用笔宁疏略而毋细密”②。现在,我们就用“意境”和“神韵”这两把尺子去衡量《湖心亭看雪》。
  先来欣赏本文的意境。名人笔下的西湖,流传千古、脍炙人口的如“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唐·白居易),让我们听到了春天西湖的莺歌燕舞;“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宋·杨万里),则让我们看到了夏日西湖的花红柳绿,本文写西湖,却以冰冷的雪景摄入镜头,在选材上可谓别出心裁;何处观景最为合适?湖心亭。顾名思义,湖心亭位于西湖中央,在此极目远眺,湖光山色皆收眼底,有“湖心平眺”之称,清帝乾隆在亭上曾题过匾额“静观万类”。不过,细读文章,本文写景,立足点并不在湖心亭,而在前往湖心亭的小舟上。文中景物,实为以动写静。在写景的角度上,既注意到听觉:“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表现出万籁无声的寂静气氛;又着眼于视觉,在视角上,作者首先采用了宽视野,远镜头:“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营造了天空、云层、湖水连成一片,白茫茫浑然难辨、天长水远的阔大境界;接着,又捕捉到几处特写的分镜头:“湖中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这一痕、一点、一芥、一粒,既是视觉,更是感觉;既是景,更是情!很显然,湖心亭再小,也不至于小如“一点”;人再小,也不至于小如“一粒”,这分明是通过极写亭、人等之小,来反衬出西湖大雪的茫茫无边,从而含蓄地传达出这样的情思:天地何其阔大,个人何其渺小!再想想作者的身世,作为明遗民的他,经历了从锦衣玉食、华灯骏马到破床碎几、折鼎病琴的巨大人生变故,甲申以后,悠悠忽忽,既不能觅死,又不能聊生,白发婆娑,犹视息人事。面对朝代更替、人事巨变,最为一介书生,纵然对故国有千般眷恋、万般钟爱,也无丝毫力量去扭转乾坤,反清复明。他能够做到的,只有退隐山林,著书立说,在日升月落、雨洒雪飘中重温故国的繁华与秀美,这是何等的凄苦悲凉!何等的无可奈何!需要明确的是,作者的这种人生感悟,并没有直白道出,而是含蓄地蕴藏在对雪景的描写之中,也就是借景写情,情景交融,形成了一种清远迷蒙的意境。王国维先生将境界区分为“有我之境”和“无我之境”,所谓“有我之境”,就是“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③,如“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其中的花儿,在诗人的眼中具有了人的感情,就属此类。“湖中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同样蒙上了鲜明的主观色彩,蕴含了浓郁的个人情感,当属“有我之境”。
  像中国的许多诗画一样,在对自然景物的描写中总忘不了点染人的活动,本篇也如此。为了准确体味本文的情致,我们不妨同柳宗元的五言绝句《江雪》作一比较。“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与“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在写景上并无二致,但在写人上,二者差异较大:柳诗塑造的是“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人物只有一个,且在冰天雪地中,身披蓑衣,头戴斗笠,点染的是峻洁清冷,幽深孤寒。结合柳宗元革新失败、连遭贬谪的身世,我们读出的是,在充满矛盾斗争的政坛上,一个坚守正义、兀傲不群、凛然不可犯而又孤苦寂寞的政治家形象。本文写人,涉及作者及偶遇的“两痴”,还有舟夫、童子。在茫茫的白雪中,主人拥毳衣、铺毡子、烤炉火、饮美酒。应该说,本文展现的是阔绰士大夫的闲情逸致,其情趣有如《红楼梦》第四十九回“琉璃世界白雪红梅,脂粉香娃割腥啖膻”。显然,这闲情逸致在张岱写作此文时,已经定格为对往事的美好回忆,对比眼下的没落衰败,不难体味到作者人生渺茫的深沉感慨和挥之不去的故国之思。正如鲁迅先生在《小品文的危机》一文中所说,明末的小品文,“并非全是吟风弄月,其中有不平”④,也就是说,本文是景中含情,情景交融的。
  再来品味本文的神韵。如前所述,神韵就是言外之味,弦外之音,留有余地,耐人寻味。《湖心亭看雪》不足二百字,言外的意蕴却很丰厚。“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作者并未铺陈开来,细加描摹,读者却看到了“千树万树梨花开”的奇丽景象,传达出冰天雪地、万籁无声的森然寒意。“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叠用三个“与”,结合“一白”,仅仅几字,就勾勒出天连着云、云连着山、山连着水、白茫茫一片的浑阔清远。尤其叫绝的是这一句:“湖中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其中,“影”、“痕”,化实为虚,营造了似有若无、依稀恍惚的朦胧空灵之境,读着读着,你的脑海中不由得会幻化出“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的淡雅,“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的清峻;而且,这“痕”、“点”、“芥”、“粒”,四个量词,不仅暗示了小船的徐徐行进,而且由于它们的依次递小,还表现出湖中景物和人渐次融化到这茫茫雪海之中,这时,你会自然而然地联想到:一滴水之于浩瀚的大海,一粒星之于深邃的天空,一座山之于连绵的峰峦,一棵树之于无边的森林……你会体悟到:宇宙何其阔大,人生何其短暂,琐事何必计较,心胸尚需豁达!这联想,这感悟,并非文中实写,而是欣赏者依凭作者的简短笔墨所产生的联翩浮想,正所谓“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莹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⑤。从叙事的角度看,本文篇幅虽短,却也是波澜起伏,韵味深长。大雪三日,冰天雪地,一般人大都深居简出,向暖避寒,而主人公却一大早“独往湖心亭看雪”,突出一个“痴”字,此其波澜一也。本想天下痴人除己之外,更有何人?出乎意料的是,早有两痴已先期抵达湖心亭,此其波澜二也。既相遇,应先互问姓氏家乡,再把盏交谈,可本文却恰恰相反,先把盏,再交谈,表现出知己相遇的分外喜悦,此其波澜三也。既为知己,又同为客居杭州的游子,理应推杯换盏,促膝长谈,可作者翻转笔墨,点出了离别,这就不由得使人想起人生种种的聚散离合,此其波澜四也。主人公与偶遇的两人虽志趣相投,却不得不旋即旋离;舟子与主人公虽同往同归,却不解主人的高雅情趣,将之误解为“痴”;短文在两个“痴”字中戛然而止,让人回味无穷,使读者联想起人生的阴差阳错,无可奈何!此其波澜五也。这种叙事的手段,仿佛使人看到水面的荡漾,荷花的摇曳,游鱼的沉浮,产生出峰回路转、波澜横生的美感。
  在描写手法上,作者并没有浓墨重彩的精雕细刻,而是采用了简练朴素、不加渲染的白描手法,这种手法与作者所选取的上下一白、并无二色的雪景特征相得益彰,唯其如此,清远浑阔的境界才得以展现;但在技法上,作者却综合运用了多种对比:大与小、远与近、冷与暖、动与静、实与虚、痴与更痴,其效果是,文章虽短,描写虽简,却充满张力,富于变化,摇曳生姿。
  总之,张岱的《湖心亭看雪》,在不足二百字的小品文中,无论写景还是叙事,都简洁自然、清新流丽而又情致深远,真正做到了幅短神遥,墨稀旨永。
  
  ①③王国维:《人间词话》。
  ② 钱钟书:《管锥编·全齐文·谢赫<古画品>》,见周振甫《诗词例话》,中国青年出版社,1979年第2版,第392页。
  ④ 鲁迅:《小品文的危机》,见《鲁迅选集》第3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第1版,第20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