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仁孝蔼蔼 万古常新
作者:范新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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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对于孟郊的诗歌,施蛰存先生曾说过:“从来!诗的人,对于他的诗,没有一致的!录标准,因此就没有公认的代表作。”(施蛰存《唐诗百话》,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448页)然而笔者曾对包括《唐文粹》《唐诗纪事》《唐音》《唐诗品汇》《唐诗归》《唐诗别裁》《寒瘦集》《唐诗三百首》在内的从宋至清较有影响的历代!本中所!孟郊诗歌做过统计,在被!的一百三十七首孟郊诗中,各家!本均!录者,只有这首《游子吟》。诚然,后世对于孟郊诗歌的!录,缺乏较为一致的!录标准。但就是在这缺乏一致标准的情况下,各家均不约而同地!录了孟郊的这首《游子吟》。事实胜于雄辩,在后人眼中,《游子吟》就是孟郊的代表作,是孟郊诗歌创作中“高妙简古,力追汉魏作者”(宋·费衮《梁溪漫志》卷七)之诗的典范。
《游子吟》乃乐府古题,见宋·郭茂倩《乐府诗集》卷六十七《杂曲歌辞》,其解题曰:“汉苏武诗曰:‘幸有弦歌曲,可以喻中怀。请为游子吟,泠泠一何悲。’又有《游子移》,亦此类也。”张修蓉的《中唐乐府诗研究》(台北:文津出版社,1985年)将孟郊的《游子吟》归入“古题古意”类(即沿用乐府古题摹写古意者。另有“古题新意”,为沿用乐府古题而自创新辞,不拘原意与原声调;“新题新意”,即采用新题抒写新意)。郭茂倩《乐府诗集》共收三首《游子吟》,作者分别是孟郊、顾况、李益;《游子引》仅有南朝宋·刘孝绰一首。从诗意看,顾、李、刘三人之作均抒发了怀才不遇的人生失意,充斥着“游子悲久滞”(顾况《游子吟》)的怨怼悲愤,其意正合苏武之“请为游子吟,泠泠一何悲”之意,当属“古题古意”一类。孟郊此诗分明写的是“儿行千里母担忧”的慈母之爱,和为人子者无以回报的感激之情,显然已赋予了诗题新的内涵,当属于“古题新意”一类。
《中唐乐府诗研究》之所以将孟郊的《游子吟》归入“古题古意”,实在是受了孟郊此诗古朴自然之特点的影响。结构上,它!取了生活中再常见不过的一个场景,以比兴之法作结,含蓄蕴藉;借寸草春晖比况游子慈母,恰切自然而生动优美。语言上,自然朴直,虽类口语,却皆为未经人道语,以道得人心中事为工,深得古乐府之神髓,正是钱钟书先生所赞之“深语若平,巧语带朴,新语入古,幽语含淡”者也(《谈艺录》[补订本],中华书局,1984年,第167页)。国材评此诗云:“游子思家,作古易;思亲,作古难。此直似琴操,是摹古大手。”刘辰翁评曰:“全是托兴,终之悠然不言之感,复非目见睆寒泉之比。千古之下尤不忘谈,诗之尤不朽者。”(均见凌氵蒙 初刻套印本《孟东野诗集》) 二家所论,诚非虚语。
从韩愈为孟郊所作的墓志中,我们知道孟郊幼年丧父,家境贫寒,是母亲含辛茹苦,一人抚育孟郊兄弟三人,正是在母亲的教育下,孟郊“生六七年,端序则见(或云‘有法’)。长而愈骞,涵而揉之,内外完好,色夷气清,可畏可亲”(韩愈《贞曜先生墓志铭》)。孟郊的性格养成与孟母对其教育是分不开的。身为长子,养家奉母,是孟郊这一生不得不面对的现实问题。孟郊一生事母至孝,衣食无违,其《上常州卢使君书》曰:“小子显求阁下道德仁义之衣食以为养也,……小子尝衣食宣武军司马陆大夫,道德仁义之矣。陆公既没,又尝衣食此郡前守吏部侍郎韦公,道德仁义之矣。韦公既去,衣食亦去。道德仁义显其主张,是在阁下。谨载是书及旧文,又有子遇之书同乎缄献。轻重可否倾一言,陈谢诚冀于异日。”为了养家奉母,孟郊奔走干谒,卑辞厚颜,乞食于人,其困苦情状正如韩愈《与孟东野书》所云:“行古道,处当世;无田而衣食,事亲左右无违:足下之用心勤矣,足下之处身劳且苦矣!”
“驱车旧忆太行险,始知游子悲故乡。”(孟郊《出门行》)正因为有着为出路生计而奔走在外的亲身经历,孟郊的游子情怀自非常人可比。常年在外,吃,可以乞讨于人;住,可以寄人篱下;而穿的,却始终是母亲缝制的那件,针脚绵密,宽窄合身。饥寒失意、形单影只之时,寄托思亲念归之情的也只有母亲缝制的这身已是仆仆风尘、客久线断的游子衣,自然它也就成了孟郊记忆深处最深的印痕和情感之中最真的感念,并屡屡出现在孟郊的诗中。如:
“商山风)壮,游子衣裳单。”(《商州客舍》)
“影孤别离月,衣破道路风。”(《叹命》)
“秋风游子衣,落日行远道。”(孟郊《怨别》)
“远客夜衣薄,厌眠待鸡鸣。”(《西斋养病夜怀多感因呈上从叔子云》)
“长为路傍食,著尽家中衣。”(孟郊《远游》)
“岁新月改色,客久线断衣。”(《寄卢虔使君》)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游子吟》)
孟郊是个以古自鞭,“立身如礼经”(张籍《赠孟郊》)的纯诚之人,一生侍母至孝。因而其出处行藏,亦深受其母影响。韩愈《贞曜先生墓志铭》云:“(孟郊)年几五十,始以尊夫人之命来集京师,从进士试,既得即去。间四年,又命来!为溧阳尉,迎侍溧上。”韩愈说得比较含糊,就“从进士试”而言,以可确考的贞元八年进士落第论,其时孟郊才四十二岁,距“年几五十”尚有一段距离。但有一点是很明确的,那就是孟郊走科举之路,乃是奉母命而为。“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唐摭言》卷一),唐代进士科的难以中举是众所周知的,更何况孟郊乃一介孤寒,所以韩愈在《孟生诗》中有“奈何从进士,此路转岖嵚”的慨叹。经过“弃置复弃置,情如刀剑伤”(孟郊《落第》)的多次落第,忍受“死辱片时痛,生辱长年羞”(孟郊《夜感自谴》)的内心折磨,孟郊终于在贞元十二年进士及第,四十六岁的“少进士”吟出了“春风得意马蹄疾”的“平生第一快诗”后,回乡守!,四年后,赴洛阳参加吏部铨!,被授予溧阳县尉一职。虽说是官微俸薄,心有不释,却意义重大,从此,孟郊不仅是功名荣亲,而且可持禄尽孝了。由《游子吟》诗题下“迎母溧上作”的小注,可知此诗乃是作于孟郊任溧阳尉后不久。为便于晨昏定省,随侍左右,上任伊始,孟郊便去接母亲来溧阳。此前孟郊为求功名,不得不多次离家远游,每次都是母亲为他缝衣送行,这样的场景是早已深深地印在孟郊的脑海里的。抚今追昔,看着眼前白发萧然、年近古稀的老母(此时的孟郊已年逾五旬),虽说现在迎接寡母至任所奉养,但自己的这点孝心——“寸草心”与母亲这么多年来对自己的深挚关爱——“三春晖”相比,又是多么的微不足道。
孟简《送孟东野奉母归里序》云:“东野学道守素,既以母命而尉,宜以母命而归,应不效夫哭穷途歌式微者矣。”(华忱之《孟郊诗集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年,第600页-第601页)我们知道孟郊在溧阳尉任上并不顺心,因耽于吟诗,曹务废弛,被罚半俸,而不能释怀。老母也许是出于心疼儿子的原因,让孟郊辞了这份窝心的差事。后来,孟郊因韩愈、李翱等人的举荐,入郑馀庆幕为河南水陆运从事,试协律郎。孟郊随即在洛阳卜地盖房,将老母接到身边奉养,直到元和四年母亲去世。母归后五年,孟郊亦卒,孟郊可说是个“终身为人子”的人了。“飞光赤道路,内火焦肺肝。欲饮井泉竭,欲医囊用单。稚颜能几日?壮志忽已残。人子不言苦,归书但云安”(孟郊《路病》),离家远游的孟郊,病倒路途,内外交困之际,内心所想的却是“人子不言苦,归书但云安”,刘辰翁以“孝子之言”评之,诚非虚语。《游子吟》正是孟郊一生感念母恩,事母以孝的真情告白。《唐风定》评其为“仁孝蔼蔼,万古常新”,可谓一字不易之评。
施蛰存先生在论及孟郊《游子吟》时曾说:“若论诗的艺术,则此诗毕竟还浅,不能为孟郊的代表作。”(《唐诗百话》,第449页)诚然,与孟郊诗集中那些“钩章棘句,掐擢胃肾”、“横空盘硬语,妥帖力排?”(韩愈《贞曜先生墓志铭》)的诗作相比,这首诗在形式上是显得过于简单了点。然而,形式的看似平淡,并不代表诗艺的必然平庸。质朴自然的语言虽直接来自日常话语,可是一旦进入诗的审美情境,它就会发生审美转化,并因其平易自然,而更易贴近人生。进入诗歌灵境的平易话语,就仿佛一个熟悉的陌生人,带来的是一种亲近而别样的感受。清·贺贻孙曾说过:“古今必传之诗,虽极平常,必有一段精光闪烁,使人不敢以平常目之,及其奇怪则亦了不异人意耳。乃知‘奇’、‘平’二字,分拆不得。”(《诗筏》)孟郊的《游子吟》正应作如是观。再者,由上文的分析,我们知道《游子吟》是孟郊在服侍老母赴任所奉养时所作,其时,孟郊抚今追昔,心潮澎湃,感情激荡。虽说苦吟诗人孟郊最注重的是苦思锻炼,然彼时彼刻,强烈的情感已经不允许诗人去雕章琢句,藉着平日里学习汉魏古诗所养成的良好素养,冲口而出。《唐诗归》钟惺评之为“仁孝之言,自然风雅”,可谓深得三昧之言。有着如此充沛的情感,任何文字上的技巧都显多余。
对于诗歌而言,情感就是最高的艺术!
(责任编辑:古卫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