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芦花被中别有春
作者:李金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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咏物诗贵在不粘不脱,不即不离;物中有人,物中有情;双关比兴,婉转含蓄。如此咏物之诗,堪称上乘之作。贯云石的《芦花被》便是这样一首难能可贵而又别具意味的咏物诗。此诗主旨之明晰,虚实之并用,比兴之自然,拟人之生动,联想之丰富,结构之缜密,情感之真挚,语言之清雅,意境之优美,均属同类作品中的佼佼者。更重要的是,这首《芦花被》诗十分形象逼真地体现了贯云石鄙视浊世、崇尚清明的高洁情怀,是他第二次辞官后隐逸生活、思想与情致的代表作,也是元朝诗坛上最广为人知并产生较大影响的作品之一。自从贯云石创作《芦花被》诗之后,他便自然产生了一种解不开的“芦花被”情结。他定居钱塘后,即在南山栖云庵中避暑、读书,并在栖云庵中雕刻了《芦花被》诗碑,旦暮相亲,朝夕为伴,以之作为他“厌浊尚清”的座右铭。在小令[清江引]中,诗人将“以诗换被”的“芦花被”轶事进行了新的改造,注入了隐逸思想的新内涵。曲云:“些儿名利争甚的,枉了著筋力。清风荷叶杯,明月芦花被,乾坤静中心似水”(引自任二北辑本《酸甜乐府》)。诗人蔑视功名利禄、恪守高雅淡泊的情操洋溢于字里行间。如此脱俗之情志,受人尊敬,令人神往。
贯云石《芦花被》诗连同其轶事,在诗人同时及后来的知识分子中间广为传播,备受青睐。它曾被抄为手卷而“天下喧传”,摹写、仿效之作层出不穷,形成了中国诗歌接受史上的“风景这边独好”之奇观。年辈略晚于贯云石的诗人张光弼尝作《题贯酸斋<芦花被>诗后》云:“学士才名半滑稽,沧浪歌里得新知。静思金马门前值,哪似芦花被底时。梦与朝云行处近,醉从江月到来迟。风流满纸龙蛇字,传遍梁山是此诗。”这首题诗比较切实地反映了贯云石创作《芦花被》的思想状况及其作品“传遍梁山”的火暴形势。元代著名咏物诗人谢宗可读了《芦花被》诗后,特作七律一首,其中云:“一枕和秋眠落月,五更飞梦逐西风。”(见宋韦金编《元人咏诗!》)很明显,此二句乃由《芦花被》“西风刮梦秋无际,夜月生香)满身”二句所化出。谢诗之化用,虽别具一分平和与雅致,然气局不大,意味欠厚;而贯诗之原句,则固有一种浪漫与洒脱,境界宏阔,别具情趣。不过,谢诗化用至此,已属不易也。不仅如此,更有好事者将芦花被之轶事画成图卷,题名为《芦花被图》。此画由元末明初的钱塘人丘彦能收藏。丘乃博雅好古之士,收藏书画甚富,而他却特别珍视这幅《芦花被图》,曾广邀名人雅士于画卷题诗留念,当时题诗者有贡师泰、吴子立、成原常、孙彦举等人。成原常题曰:“荠菜登盘甘似蜜,芦花纫被暖如绵”;孙彦举题曰:“竹叶杯中阅四时,芦花被底舒双脚”。像这一类都是就图题咏的泛泛之作,格调欠高。倒是诗人吴敬夫在卷末所题几首,情意悠然,多所可取。其中有一首特别为丘彦能所喜欢。诗云:“秋风咏就芦花被,一落人间知几年。泽国江山今入画,诗人毛骨久成仙。高情已落沧洲外,旧梦犹迷白鸟边。展卷不知时世换,水光山色故依然。”因此,丘彦能便将此诗与《芦花被图》一起视若珍宝而郑重收藏起来。元末散曲名家王举之曾往栖云庵凭吊贯云石,他在目睹诗人遗物、所种桃树以及清除《芦花被》诗碑上的青苔之后,感慨万千,欣然命笔,作[中吕·红绣鞋]《栖云吊贯酸斋》曲:“芦花被西风香梦,玉楼才夜月云空。栖云山上小崆峒。蟠桃仙露种,诗句古苔封。教清名天地中。”巧妙将《芦花被》诗的有关词汇与意境融入悼挽之中,真乃“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以上所列是贯云石同时代人对其《芦花被》诗的审美接受之概况。到了明代,《芦花被》诗依然为人们所喜爱。在明人的著作中提到《芦花被》诗的不下十余处,明人!元诗也总是少不了它。明末学者曹学佺编!了一部近千卷的《石仓十二代诗!》,在元诗部分则!了贯云石《芦花被》等九首诗,并在卷末附了一首他自己和《芦花被》的诗,即《佺阅<芦花被>诗因和一首》,诗云:“轻如阿缟软于绵,叠上匡床野性便。一幅潇湘全胜画,五更风雨不成眠。回文岂藉秦娘织,席地将同子敬毡。白露蒹葭堪作伴,伊人犹在梦江天。”此诗虽是就物咏物,意境情怀难与原作比肩,但曹君追慕先贤之情真意切,却颇为感人。时至清代,仍有人追和《芦花被》诗。查为仁《莲坡诗话》第六十六则云:“方实村(愿瑛)观察《芦花被》诗云:‘半江烟月压旧梦,一榻霜华伴老禅’,可配元人《咏芦花被》云:‘西风吹梦秋无迹(坤按:“迹”当为“际”),夜月留(坤按:“留”当为“生”)香)满身。”直至今人杨镰先生所著《贯云石评传》(新疆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的封面,仍然是以丛丛白色的芦花作为主景的。由此可见,芦花及其《芦花被》诗,在后人的心目中,它已成为“浊世佳公子”贯云石高洁脱俗之情操的一种象征与标志了。而“芦花”,简直就是贯云石的代名词了(贯云石自号“芦花道人”可证)。人们之所以如此喜欢并崇尚这首诗,除了《芦花被》诗本身题材的新颖别致,诗脉的贯通流畅,手法的自然灵活,语言的雅洁圆润,意境的清幽婉丽等因素外,最主要的原因当是诗中所体现出来的主人公那种厌浊尚清、热爱自然的淡泊情志与宁静心态,以及抗争俗世、崇慕“天人合一”和谐境界的精神品格。“芦花被中别有春”,贯云石从“芦花被”中觅得了一方清雅高洁的精神家园,而后人又从《芦花被》诗中分享了一分清纯甜美、天地人和的精神愉悦。这就是《芦花被》诗的审美价值与艺术魅力,亦即是它容易让历代墨客骚人尤其是身处浊世末代之墨客骚人们产生强烈共鸣与自然回响的根因所在。
贯云石隐居钱塘的十年中,其诗歌创作之主旨与《芦花被》诗是一脉相承的。他的密友张可久所作的《为酸斋解嘲》“带过曲”是这样来叙述贯云石的精神生活情状的:“学会神仙,参透诗禅。厌尘嚣,绝名利,近林泉。天台洞口,地肺山前,学炼丹。同货墨,共谈玄。”此时的贯云石,已完全成了一个地道的学佛道、尚自然、绝名利的出色高隐了。贯云石所作的几首小令[清江引],则对他的人生态度、思想情操等作了更为真切的记录。其《杂咏》云:“靠蒲团坐观古今书,赓和新诗句。浓煎凤髓茶,细割羊头肉。与江湖做些风月主。”《知足》云:“画堂不如安乐窝,尽了吾侪坐。闲来偃仰歌,醉后弯蜷卧。尽教利名人笑我!”又云:“烧香扫地门半掩,几册闲书卷。识破幻泡身,绝却功名念。高竿上再不看人弄险。”又云:“弃微名去来心快哉!一笑白云外。知音三五人,痛饮何妨碍?醉袍袖舞嫌天地窄。”清人陈若莲《西湖杂咏》咏赞贯云石云:“洞花幽草夙缘谐,安稳山舟卧亦佳。卖药偶然来市上,无人知是贯酸斋。”此时的贯云石,读书、赏景、学道、参禅,已成为他的主要精神生活,而功名利禄早就视若敝屣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贯云石临终时曾口占一首《辞世诗》云:“洞花幽草结良缘,被我瞒他四十年(坤按:贯云石卒年39,此取约数)。今日不留生死相,海天秋月一般圆。”最终表达了他崇尚自然、化合宇宙的精神趣尚,以及“十年高卧老乾坤”的无怨无悔、心安理得的人生态度,其高洁俊逸的人格真可与“海天秋月一般圆”也。其老友欧阳玄所作《贯公神道碑》“赞语”对其一生则作了较为全面深刻的评价,其云:“玄尝评公,武有戡定之策,文有经济之才。以武易文,职掌帝制,固为斯世难得。然承平之代,世禄之家,势宜有之。至如铢视轩冕,高蹈物表,居之弗疑,行之若素,泊然以终身,此山林之士所难能。斯其人品之高,岂可浅近量哉!”可见,贯云石并不是孔稚珪《北山移文》中所讽刺的周子一类假隐士,也绝非走“终南捷径”的待价而沽的机会主义者,他是全身心地投入于大自然怀抱而与“洞花幽草结良缘”的道道地地的真隐士,所以,他的情操才会那样的“清”,他的人品才会那样的“香”,此所谓“夜月生香)满身”是也;他的文情才会那样的“纯”,他的诗意才会那样的“真”,此所谓“采得芦花不氵宛 尘”是也;“蓟北文章客,风流迥不群”(钱惟善《送酸斋学士之西川》,见《江月松风集》卷一),“浊世佳公子”贯云石,其清拔的情操,纯真的诗品,“不独在西域人中有声,即在汉人中亦可称绝唱也”(陈垣《元西域人华化考》之五《西域之中国曲家》),此所谓“声名不让古今贫”是也。
贯云石浮云富贵、粪土王侯的傲岸性格与清拔之情操、纯真之诗品的形成,固然与其家世、经历与个性有关,但也与他对别具清峻脱俗人格之先贤们的敬仰甚有关系。他非常推崇陶渊明,他曾经“自谓,平时不写古今人诗章,而独慕陶靖节之为人,书其《归去来辞》”(元代陈基《夷白斋稿》外集)。他十分喜欢陶渊明的田园诗,曾写了一组题为《田家》的[双调·水仙子]。其中“荣华富贵皆虚幻,觑功名如等闲,任逍遥绿水清山”的真情表白,委实是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硬骨头精神的再版。他对李白也极为倾慕,或而“酒醉仰天呼太白,眼空四海无纤物”(《桃花岩》),或而“我亦不留白玉堂,京华酒浅湘云长”(《采石歌》),追求自由、豪放不羁的性格颇与李白相似。他隐居杭州时,对随遇而安、乐观处世的苏东坡与幽避尘世、淡泊名利的“梅妻鹤子”林和靖颇为向往。他常常“暗想东坡,逋仙诗有谁酬和”([中吕]《粉蝶儿·西湖十景》),体现了对先贤的敬慕之情。如此种种,便铸成了贯云石“铢视轩冕”、超然物外的独特人格特征:“如冥鸿逸骥,不受矢曾缴羁革勺,而其蝉蜕秽浊,逍遥放浪,而与造物者游,近世盖未有能及之者!”(陈基《夷白斋稿》外集)确是中肯之论。
“浊世佳公子”、“芦花道人”贯云石,其掷地有声的名字将永铭中国文学史册!
(责任编辑:古卫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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