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冲淡平和的静穆之美
作者:曹 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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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先生诙谐的笔触下,破落衰败的院落不也是野趣横生的吗?不也是可爱、多姿、又多情的吗?它让几乎全是白描出来的画境平添了情致。这情致不是强烈的、张扬的,而是冲淡的、朴素的,既无大悲亦无大喜,有的只是常存心间温婉的回味。这难道不是一种淳美的境界吗?先生信手拈来的幽默其实是一种谐趣,它不油滑,而是亦庄亦谐,令人忍俊不禁的;它不是俗滥,而是古雅,这正是他所孜孜以求“纯正的”文学趣味的一个重要内容。
三
我们体味《慈慧殿三号》里美的意蕴,在纯美的画境、亦庄亦谐的情趣之外,还不难发现平易的笔触中含蓄表达出来的“理趣”。文章的末尾一段这样写道:在“一切都沉在寂静”的一个夜晚,人坐在屋里,“猛然间听见一位穿革履的女人滴滴搭搭地从外面走廊的砖地上一步一步地走进来”,可出门观望,什么也没有。先生奇怪,这远离街道的院落怎么听到街上行人的步声“好像近在咫尺”呢?它终究成了一个谜,于是先生沉思道:“我仿佛得到一种启示,觉得我在这城市中所听到的一切声音都像那一夜所听到的步声,听起来那么近,而实在却又那么远。”这样的文字既有神秘之味,又有空灵之感,它不是在直陈玄奥的道理,却在画境里融会了情与思,颇有“宁静以致远”的余韵。先生主张“纯正”的文学当是“文辞简洁,而意味隽永”的,还有什么比这样熔景、情、思于一炉更加“意味隽永”的呢?它是理的思考,更是情的抒发,一切的理与情,都融化在简洁的文笔写景状物之中了。
先生 “纯正的趣味”的文艺观里包含一个重要思想——“文辞简洁,而意味隽永”。何谓“文辞简洁,而意味隽永”?先生曾说,钱起的“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正是如此。虽然寥寥十个字,意蕴却是“永远新鲜,永远带有几分不可捉摸的神秘性”,“是那么亲切,但同时又那么辽远!”② “对于我启示了一种哲学的意蕴”③。钱起、陶渊明的两句诗都是平易、清淡的风格,这也正是它们的佳妙所在:因为“艺术的最高境界都不在热烈。就诗人之所以为人而论,他所感到的欢喜和愁苦也许比常人所感到的更加热烈。就诗人之所以为诗人而论,热烈的欢喜或热烈的愁苦经过诗表现出来以后,都好比黄酒经过长久年代的储藏,失去它的辣性,只剩一味醇朴。”④
四
学贯中西的朱光潜先生把这样的意蕴形容为“静穆”。“静穆”(serenity)一词,来自西方古典美学对古希腊造型艺术的评价。当我们看到雕塑维纳斯,丰腴的身体左冲右突,扭曲成大“S”形,不过这样的左冲右突离身体中轴并不远,从头颅到脚跟,姿态的改变缓缓渐行,柔和而顺滑,这就是“静穆”之美。又如著名雕塑拉奥孔,巨大的蟒蛇缠绕着父子三人,但是艺术家只表现他们剧烈痛苦的初始状态,拉奥孔的嘴只微微张开,浑身的肌肉微微隆起,预示强烈的惊恐才刚刚开始,这也是“静穆”。“静穆”是一种和谐、均衡、宁静的美。
其实,在中国的文化传统里也不乏“静穆”的精神:以静制动的人生态度,尚柔的审美情调,都是中国精神传统里“静穆”的“澄明之境”。朱光潜先生的文学趣味,乃至美学思想根本上依然发源于对中国传统诗文的玩味,他借用西方的“静穆”一词准确表达了中国古典诗的风格之一。在朱光潜眼里,“‘静穆’是一种豁然大悟,得到归依的心情。它好比低眉默想的观音大士,超一切忧喜,同时你也可说它泯化一切忧喜。这种境界在中国诗里不多见。屈原、阮籍、李白、杜甫都不免有些像金刚怒目,愤愤不平的样子,陶潜浑身是静穆,所以他伟大。”⑤先生从中国文化传统的“静穆”精神里提炼出自己的文学趣味,他追求静穆,于是我们在他的散文《慈慧殿三号》里看到了静穆的风格。
至此,我们在先生描绘的画境中体验到了诗的韵味:如果用“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形容慈慧殿三号的意境是多么贴切!它难道不像一幅清淡的水墨画吗?同时不也是一首平易而隽永的诗吗?难怪先生主张“一切纯文学都要有诗的特质”⑥。
读完《慈慧殿三号》,我们觉得,它的意境与废名的小说《桥》相通, 《桥》“用淡淡的文字,画一切风物姿态轮廓”⑦,“给我们的是许多幅的静物写生”,“一幅自然风景就是一种心境”,“充满的是诗境,是画境,是禅趣”⑧;它的意境也类似凌叔华的小说《小哥儿俩》,“写小说像她写画一样,轻描淡写,着墨不多,而传出来的意味很隽永”⑨;它的意境接近沈从文的《边城》或《湘行散记》,画境里流淌出诗意的、朴素的牧歌。它的意境与风格更似周作人的小品文,仿佛“用平静的心,感受一切大千世界的动静,从为平常眼睛所疏忽处看出动静的美,用略见矜持的情感去接近这一切”⑩。看来朱光潜先生不仅是京派作家的首席理论家,其散文的风格也集京派文学趣味之大成。或许,我们从《慈慧殿三号》里可以窥一斑见全豹,发现京派文学趣味的源流原来是来自中国古诗文中“静穆”的精神传统,其特点便是:文辞简洁,而意味隽永;它们的佳妙处便是:能在清淡平易的笔触中营造静穆的画境与诗境。
(责任编辑:赵红玉)
① 《朱光潜全集》,卷八,安徽教育出版社,1987年版,第190页-第191页。
②③⑧ 《朱光潜全集》,卷八,安徽教育出版社,1987年版,第393页,第394页,第553页。
④⑤ 《朱光潜全集》,卷八,安徽教育出版社,1987年版,第396页。
⑥ 《朱光潜全集》, 卷三,安徽教育出版社,1987年版,第349页。
⑦⑩ 沈从文:《抽象的抒情》,复旦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02页,第101页。
⑨ 《朱光潜全集》, 卷九,安徽教育出版社,1987年版,第215页。
附:
慈 慧 殿 三 号
——北平杂写之一
文/朱光潜
慈慧殿并没有殿,它只是后门里一个小胡同,因西口一座小庙得名。庙中供的是什么菩萨,我在此住了三年,始终没有去探头一看,虽然路过庙门时,心里总是要费一番揣测。慈慧殿三号和这座小庙隔着三四家居户,初次来访的朋友们都疑心它是庙,至少,它给他们的是一座古庙的印象,尤其是在树没有叶的时候;在北平,只有夏天才真是春天,所以慈慧殿三号像古庙的时候是很长的。它像庙,一则是因为它荒凉,二则是因为它冷清,但是最大的类似点恐怕在它的建筑,它孤零零地兀立在破墙荒园之中,显然与一般民房不同。这三年来,我做了它的临时“住持”,到现在仍没有请书家题一个某某斋或某某馆之类的匾额来点缀,始终很固执地叫它“慈慧殿三号”,这正如有庙无佛,多一事不如省一事。
慈慧殿三号的左右邻家都有崭新的朱漆大门,它的破烂污秽的门楼居在中间,越发显得它是一个破落户的样子。一进门,右手是一个煤栈,是今年新搬来的,天晴时天井里右方隙地总是晒着煤球,有时门口停着运煤的大车以及它所应有的附属品,——黑麻布袋,黑牲口,满面涂着黑煤灰的车夫。在北方居过的人会立刻联想到一种类型的龌龊场所。一粘上煤没有不黑不脏的,你想想德胜门外,门头沟车站或是旧工厂的锅炉房,你对于慈慧殿三号的门面就可以想象得一个大概。
和煤栈对面的——仍然在慈慧殿三号疆域以内——是一个车房,所谓“车房”就是停人力车和人力车夫居住的地方。无论是停车的或是住车夫的房子照例是只有三面墙,一面露天。房子对于他们的用处只是遮风雨;至于防贼,掩盖秘密,都全是另一个阶级的需要。慈慧殿三号的门楼左手只有两间这样三面墙的房子,五六个车子占了一间;在其余的一间里,车夫,车夫的妻子和猫狗进行他们的一切活动:做饭,吃饭,睡觉,养儿子,会客谈天等等。晚上回来,你总可以看见车夫和他的大肚子的妻子“举案齐眉”式的蹬在地上用晚饭,房东的看门的老太婆捧着长烟杆,闭着眼睛,坐在旁边吸旱烟。有时他们围着那位精明强干的车夫听他演说时事或故事。虽无瓜架豆棚,却是乡村式的太平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