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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尤利西斯》中的拼贴画叙述技巧
作者:吴庆军 梁卫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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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主义小说中的拼贴画技巧
拼贴画原指绘画技巧,是立体派画家常用的技法。他们一反传统的透视法则,将现实世界描绘成支离破碎的体与面的集合,表现平面上的立体感。传统的绘画强调从固定不变的视角得到统一的画面,而立体派则强调将不同视角获得的画面并置在一起,成为多角度瞬间画面的集合。比如著名的毕加索的作品《亚威农少女》,毕加索在画中毅然抛弃了对人体的真实描写,把立体要素全部转化为平面要素,画中人物的头、眼睛、鼻子等同时以侧面或正面的形象出现,最终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是极端变形和夸张的画面。立体派画家强调主体从不同角度、不同技法展现对客体的感悟,并将这些不同的部分或碎片拼贴在一起。这种不同色彩、角度所形成的异质性(heterogeneity)是立体派画家展现绘画主题的关键。现代主义小说家正是借用了这一技巧来深刻揭示现代的精神危机。
拼贴画叙述技巧与传统的叙述方法最大的区别在于传统叙述强调形式、内容和情节的统一,传统叙述方法一直遵循贺拉斯强调的合式原则(decorum),而拼贴画则强调异质性,这种异质性既有内容上的又包括文体上的。乔伊斯在《尤利西斯》中运用意识流技巧,描绘了三个猥琐的反英雄人物荒诞的精神世界。在小说的叙述中,乔伊斯将不同内容和文体的叙述材料并置在一起,这种叙述形式的异质性,恰似一幅立体派画家的拼贴画,揭示出现代社会人们思想情感的扭曲异化。《尤利西斯》中的拼贴画可分为两个层次,动态拼贴画和静态拼贴画。前者指三个人物动态的意识活动彼此相互独立且相互关联,这一手法从始至终贯穿整部作品,三幅动态画面组成的拼贴画勾画出都柏林一天的精神画卷。静态拼贴画是将不同的叙述片段以报纸标题的形式拼合在一起,凸显人物精神世界的异化。
《尤利西斯》中的动态拼贴画
《尤利西斯》中的动态拼贴画由三部分组成,主要记述了斯蒂芬(Stephen)、布卢姆(Bloom)和莫莉(Molly)三个人物的内心活动。斯蒂芬是一位青年艺术家,他渴望艺术成就,却拒绝接受传统的宗教信仰,其思想体现的是现代社会抛弃传统宗教文明后的精神迷失。布卢姆是一位犹太后裔广告推销员,他地位卑微,中年丧子,但对于妻子莫莉和别人通奸,他也充耳不闻,同时他也和其他女子暗中调情,布卢姆行为猥琐懦弱,思想荒诞,是现代社会人们思想情感扭曲异化的集中体现。莫莉是位淫荡的中年妇女,她暗中和多位男子保持性关系,完全抛弃了对丈夫和家庭的义务和责任,她的思想意识体现了现代社会精神世界的彻底瘫痪。
《尤利西斯》中的三个反英雄人物分别代表了青年、男人和女人;艺术家、庸人和主妇。他们都是现代社会反英雄的写照,从不同角度透视出现代社会的精神危机。在叙述中,由于三个人物各自的不同身份和个性特征,其内心活动自然相互差异,于是乔伊斯在意识流叙述中将这三个人物的意识活动,用各自不同的文体表述,相互交融在一起,拼贴成一幅都柏林精神荒原的动态 “清明上河图”。
首先,第一幅动态画面表现的是布卢姆,这位现代的奥德修斯既庸俗又猥琐,他愤世嫉俗,又行为猥琐,总是想入非非,却又难以付诸行动,是一个内心严重异化的现代人写照。他总是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来掩盖内心的失望与懦弱,透射出其内心深处对生活的茫然无助。在对布卢姆的描述中,乔伊斯在文体上采用了结构松散、跳跃凌乱的语句,句子成分常常被省略或残缺不全,缺乏逻辑联系,甚至超越语法常规,言语也多为日常口语,其瞬间的思绪跳跃万里,尤其是其不断冒出的猥亵的念头是一个庸俗的现代反英雄真实的写照:
马车没影儿了。这吵吵闹闹的狮子鼻真可恶。觉着像是吃了闭门羹似的。“天堂与妖精”。事情总是这样的。就在关键时刻。那是星期一,一个少女在尤斯塔斯街的甬道里整理她的吊袜带来着,她的朋友替她遮住了那露出的部位。互助精神。喂,你张着嘴呆看什么呀?①
其次,第二幅动态画面展现的是博学的青年教师斯蒂芬,文本中他的内心活动与布卢姆相比充满了哲学与艺术的思考,具有抽象深邃的思想,语言结构也较严谨。但他对艺术和前途的迷惘困惑从另一个角度透视出他在现实中的失望与无助。在对他的描述中,乔伊斯在语言上,多用些深奥的词汇,而且广征博引,从古希腊哲学到莎士比亚戏剧再到当代艺术尽在其中。在文体上,乔伊斯采用了“一种清新、轻松的叙事文体——‘青年叙事体’”②,这主要表现在斯蒂芬的内心独白上,相对于布卢姆和莫莉而言,语句比较规则,有一定的逻辑性。整齐变化的语句和深奥的词汇来刻画一个艺术家深邃的哲学思想,使读者在无际绵延的意识流中,仍能跟随其进入一个对未来与自我迷惘的青年艺术家的思绪中:
为什么漫无止境地延伸到最远的星宿那儿去呢?星群黑癷癷地隐在这道光的后面,黑暗在光中照耀,三角形的仙后座,穹苍。我坐在那儿,手执占卜师的癹木杖,脚蹬借来的便鞋。白天我呆在铅色的海洋之滨,没有人看得见我;到了紫罗兰色的夜晚,就徜徉在粗犷星宿的统驭下。我投射出这有限的身影,逃脱不了人形影子,又把它召回来。倘若它漫无止境地延伸,那还会是我的身影,我的形态的形态吗?
另一方面,乔伊斯还运用了颇具哲学韵味的词语来展现斯蒂芬的艺术思想,在小说第三章的开始,他运用了深奥的哲理沉思表现斯蒂芬的与众不同:“可视事物无可避免的形式:至少是对可视事物,通过我的眼睛认知。我在这里辨认的是各种事物的标记。”在斯蒂芬的内心独白中,乔伊斯运用了亚里士多德的“可视事物无法避免的形态”(ineluctable modality of the visible),“透明性之极限”(limits of the diaphane)等深奥的词语,这些词汇和乔伊斯自创的如“海生海长”(seaspawn)、“鼻涕绿”(snotgreen)、有学识者的导师(maestro di colorche sanno)等陌生化词语以及大量拉丁语和外来语凸显出斯蒂芬意识流的哲理特征,使读者感悟到斯蒂芬思想的深邃,从而在文体上同其他人物有所区别。但是,斯蒂芬的理性思绪实际上是现代社会在抛弃传统宗教文化后的病态理性。这体现出尼采非理性思想对现代社会的深刻影响。
再次,第三幅动态画面展现的是莫莉,文本中莫莉的意识流活动完全处于非理性状态,充满了龌龊甚至是淫荡的意识内容,她的内心活动天马行空,混乱突兀,晦涩难懂。乔伊斯在行文中深刻把握了她的意识特点,在对莫莉的描述中,乔伊斯在文体上,将第十八章全章长达几十页毫无停顿的内心独白不加任何标点符号,语句自由松散、支离破碎,结构无序,将其朝三暮四、浑浑噩噩和混乱缥缈的肉欲思想表现得淋漓尽致。女性代表生育与人类未来,文本中淫荡的内心独白和紊乱的文体叙述风格在乔伊斯笔下得到了完美的结合,深刻揭示了现代社会迷茫死寂的精神现状,似乎欧洲社会几千年来理性的精神支柱已经完全崩溃,人类已站在了混沌的中心:
当我像那么样伏在他身上解开他的纽扣儿掏出他那个并且把皮往后拽了拽的时候我弄得他稍微涨红了脸那物儿像是长着眼睛男人们下半身统统都是纽扣儿他管我叫莫莉我的乖他叫什么名字来着杰克乔是哈里马尔维吧对啦 我估计他是个中尉 白白净净的他有一副乐呵呵的嗓音于是我就把那物儿整个儿抚摩了一遍……即便我已经结了婚 他也还会跟我干那个的我曾答应他说好吧一定的现在我会让他飞快地操我一通
乔伊斯从不同角度将三位反英雄一天中动态的内心活动拼贴在一起,读起来也恰似三幅动态的画面拼贴在了一起,组成了一幅现代社会立体抽象的拼贴画。在内容上,布卢姆的庸俗哲学、斯蒂芬的虚无主义和莫莉的肉欲主义是现代精神荒原的不同方面的写照。在文体上,乔伊斯赋予斯蒂芬有序的自由联想,赋予布卢姆杂乱的意识流,而莫莉则完全自由、无序的自由联想。这些叙述片段恰似“由众多桔瓣聚焦于一个主题而组织在了一起”③,三个人物描述中文体的异质性凸显出现代社会人与人之间疏离孤独的精神状态,然而这种文体差异又有其内在的统一性,它们共同勾勒出现代都柏林乃至整个西方世界的精神空虚与混乱,深刻反映了现代人的精神危机。值得一提的是《尤利西斯》在一九二二年首次出版时,正是以一幅立体的人物画为封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