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7期
是孝子贤孙,还是逆子贰臣?
作者:方维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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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月有盈亏,潮有涨落一样,白鹿精灵的气数和白嘉轩的铮铮铁骨毕竟挡不住鹿子霖所体现的利欲文明的洪流,换不回颓势浩荡的文化沦落。作为理想主义的白鹿精灵化身的朱先生,在一个即将改朝换代的金色黄昏悄然飘逝,他所制定的字字如金的族规,他所编纂的公正不倚的滋水县志,以及他所提倡的顾念黎庶的仁爱精神也随之逃逸。白鹿精神的现实化身的白嘉轩也老了,世事的沧桑摧残了他的肢体和鲜活光亮的生命鳞斑,也捣毁了他一生孜孜以求的辉煌家族的梦想。人间的残杀和倾轧如拂不去的乌云遮蔽了本来晴朗的人性,白鹿也不再佑护原上的生灵。于是,战争屠戮了原上无辜的人民,尸殄四野,血流成河;家族内讧亵渎了古朴的民族精神,败坏了世风民情;冤魂游荡招来了瘟疫横行;天灾连年致使民不聊生。白鹿原走上了它重新湮没的路程。
唯有的两颗能挽狂澜于既倒的希望之星就在这纷乱和肮脏中陨落了。那个天真活泼的白灵,她的正直、灵动、独立的个性以及聪颖的品格都使得白嘉轩和朱先生对她倾注了特别的钟爱。她在白鹿原的文化传承中有着特殊的地位,一方面她深受姑父朱先生和父亲白嘉轩所代表的正统宗法观念的熏陶,真正汲取了传统文化的精粹;另一方面,她的开放式性格又在不知不觉中把民主与科学的现代新思潮纳入自我价值体系之中。她与鹿兆鹏在“革命”中的结合,在白鹿原的文化语境中也是意味深长的,他们的关系不但将泯除白、鹿两族的仇恨,而且将具有整合这两个姓氏所代表的价值观念的作用。这些都决定了,只有她才能够把日趋僵化的传统文化带向现代化,使之在世纪更替中不至于被淘汰。可以说,白灵是传统文明和白嘉轩、朱先生生命走向新生的唯一希望。
另一个能给白鹿精神描金画彩的则是黑娃。对于传统文化精神来说,他是一个归来的浪子。敏感的个性和父亲寄人篱下的地位都使他过早地孕育了叛逆的性格,偷娶财主的侍妾田小蛾为妻,参加鹿兆鹏组织的武装起义,上山当土匪等行为都把他塑成了一个不容宗法正统也不为宗法正统所容的“盗跖”式的人物。他极为憎恨白嘉轩挺直的腰板,并不仅仅是为了白族长不准他和妻子小蛾进祠堂,而是因为它压抑了他的生命个性。但就在这憎恨中却将对立面的品质内化并将它作为了自己的价值标准,因此憎恨中蕴藏着惊人的崇拜。正是因为这种崇拜和敬服的引导,他才在反反复复的人生激荡之后,重新回到白鹿原,如当年的白嘉轩一样拜在了朱先生的门下,把自己的野性改造为威严的家族徽号。真可谓浪子回头金不换了。这时候,在他打折了白族长那宗法精神的腰板之后,他完成了重新建构这座价值殿堂的过程。他不但具备了朱先生的儒者的气度,而且还有着白嘉轩身体力行的实践精神。这是个朱、白精神的理想结晶体,传统文化的嫡传后人。然而让读者和白鹿原人扼腕叹息的是,他也不能不最终在新的历史画面开展之前淡出。
既然固有的精华丧失殆尽,新生的特质又夭折于萌芽,那么后果就不言自明了。虽然老族长白嘉轩以他惊人的胆气和不屈的精神震服了冤魂的骚扰,惩治了淫逸的泛滥,遏止了灾祸的流行,但他却无力最后支撑起故乡在白鹿精灵远去后陷入败亡、家族走向沦落的命运。世道已经彻底沦丧,田园的美好与静谧已不复存在。白孝文县长的一声枪响,把自己的童年兄弟——那个弃匪从善的黑娃送入了地狱;解放区内的一场不明不白的政治内讧,让赤诚耿直的白灵死于非命;鹿兆鹏也在胜利之时不知所终。当朱先生和白嘉轩在千里之外遥见白灵化作野性犹存的白鹿消逝于苍茫天穹之际,朱先生那对宗法世界得以延续的最后一丝希望和老族长那仅余的一滴护道热诚,都被无情地击得粉碎。新的世界确确实实地到来了,但它却如一道闪电,在极其短暂急促的耀眼光亮之后,便陷入了深不可测的黑暗和混乱。当白鹿原的悲剧在作家陈忠实的笔下落幕之时,那些承担着文化命运的人物——文化英雄们也就在悲凉的挽歌中完成了他们的使命。
白鹿原的“文化英雄”在历史的动荡中最终走向了失败,令作家和读者为之敬服和慨叹的白鹿原文明必然地走向了消亡,但它的消亡却引起了对宗法制文明的向往。因此,虽然白嘉轩残酷而狡黠,但他却肩起了为他所代表的文化充当护卫者的责任。
人,是在文化中成长的。在我们的家园文化面前,是做孝子贤孙,还是做逆子贰臣?这是一个是非分明的二元对立问题,但更是一个哈姆莱特式的问题。叛逆者有着启蒙的精神和叛逆的热诚,但文化母壤中长成的我们又怎能拔着头发离开大地呢。而传统文化的孝子贤孙,又必须面对现代化之下的失落与感伤。民族主义之下的伦理困境,从二十世纪初的新文化运动一直延伸到八九十年代。但假如把《浮躁》和《白鹿原》作一个历史考察,就会看出这样的困境已经处于一种消解之中。虽然从《浮躁》到《白鹿原》相隔的时间并不长,但回归的选择已经做出。从《浮躁》到《白鹿原》,八十年代末和九十年代初的中国乡土创作面对传统实际上是走过了一个“归去来”的轨迹。
(责任编辑:吕晓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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