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8期
云在青天水在瓶
作者:孟 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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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法与世间法本来就是不相离的, 佛法是相对于世间法存在的, 世间法也不离于佛法。《法华经》中有言:“一切治生产业皆与实相不相违背”, 六祖慧能也曾讲过:“佛法在世间, 不离世间觉。离世觅菩提,恰如求兔角。”⑩所以,佛法并不是高深莫测的,一切舍己为人的人就是菩萨,利益他人就是菩萨行。
俞平伯说过,丰子恺的漫画如“一片片落英都含蓄着人间的情味”[11],我想,这样的评语用在他的散文小品上一样适合,那些文字多半是以一种看来平淡的方式,表达一些仿佛是平常无奇的感想,或许不是字字珠玑,却是句句含情。 他酣畅淋漓地描述世间相,对世事具有明朗、积极、强烈的爱憎情感。同时又努力于尘缘中保有自我的本真。
他怀着一颗平和的慈悲之心,设身处地想孩子所想,并真诚地向往和赞美着儿童自由、天真、广大的世界。佛教思想的影响,使丰子恺能够在苦难的岁月中品味出人生的乐趣、人性中的真与美;能够在颠沛流离的生活中保持宁静的心态和顽强的生命力。
自性具足与童心烂漫
禅宗中有“道在平常心间”的说法,不用刻意地去追求打坐参禅,随缘自适即可。“吃茶去”的典故更是表现了众生平等、无所分别的理念,而丰子恺可谓是识得此中三昧的。率真的品性,自然会生发出质朴、自然的风格。他崇尚自然,不假矫饰,状情体物用的是一支“极真率、自然而又便利的笔”。
赵景深曾经这样评价丰子恺作品的风格:“他不把文字故意写得很艰深,以掩饰他那实际内容的空虚。他只是平易的写去,自然就有一种美,文字的干净流利和漂亮,怕只有朱自清可以和他媲美。以前我对于朱自清的小品非常喜爱,现在我的偏嗜又加上丰子恺。”[12]
从丰子恺平易的文字中,可以领会到他平和淡定的心境、自在从容的人生姿态。儿童是丰子恺散文的永恒题材。在他的散文中,儿童的幼稚、天真、活泼、纯洁、执着、任性等特点展现得淋漓尽致,就连他们的哭也同笑一样可爱。 他在《谈自己的画》中说:“我当时的心,被儿童占据了,我时时在儿童生活中获得感兴。玩味这感兴,描写这种感兴,成了当时我的生活的习惯。”[13]在《给我的孩子们》中,丰子恺这样描摹着童趣:“ 瞻瞻!你尤其可佩服。你是身心全部公开的真人。你什么事体都像拼命地用全副精力去对付。小小的失意,像花生米翻落地了,自己嚼了舌头了,小猫不肯吃糕了,你都要哭得嘴唇翻白,昏去一两分钟……”[14]在这如同童话般的描述中,作者返璞归真的文风,给人留下极深印象。
丰子恺对儿童题材的情有独钟,与佛家的义理也不无关系。 禅宗有着“自性本自具足”的思想,把“自性”看做天地之间最有尊严的东西,强调事物独立的本质属性。而这种“顿悟自性”的追求,实际上可看做是人对自由独立精神的追求。六祖慧能认为,体现佛性的法身遍一切境,人人具有的净心就是佛性,因而成佛不假外求。而儿童的天性又正和这种人生追求相吻合,其实这也是与丰子恺所处时代,“人”的发现的时代主流思潮相合的。
丰子恺从孩子的身上看到了生活的真谛:“我看见世间的大人都为生活的琐屑事件所着迷,都忘记人生的根本,只有孩子们保住天真,独具慧眼,其言行多是欣赏者。”四岁的孩子华瞻,讲他“最喜欢”的是“逃难”一件小事——那虚惊一场的逃难,竟成为孩子们的乐事,而 “我们所打算、计较、争夺的洋钱,在他们看来个个是白银的浮雕的胸章,仆仆奔走的行人,扰扰攘攘的社会,在他们看来都是无目的地在游戏,在演剧;一切建设,一切现象,在他们看来都是大自然的点缀、装饰”。“孩子们能撤去世界事物因果关系的网,看见事物本身的真相。我在世智尘劳的实生活中,也应该懂得这撤网的方法,暂时看看事物本身的真相”[15]。
而与这个纯净的儿童世界相对照的,则是成人世界的自私与隔膜。在《待客者言》中,丰子恺通过描述一位朋友的做客经历,调侃、嘲讽了虚伪敷衍的待客方式给国人带来的尴尬与不便;而在《吃瓜子》这篇妙文中,他用风趣轻松的语调,描画了“吃瓜子”这一极其常见的国民行为,讽刺中国人生活中懒惰、无聊的一面,以之揭示国民性的弱点,引人深思;而《东京某晚的事》一文,则表现了人与人之间的本不该存在的疏离。
丰子恺的性格是平和的、达观的。方光焘先生在《漫画》中谈到了丰子恺性格中的“说不出”、“不说出”。“悲哀愤怒时,你不过皱一皱眉头;快乐欢愉时,也不过开一开唇齿。你终于是‘说不出’、‘不说出’的罢! ”因此他即使是批评世间百态,也不显激烈,而是怀着一种对世人执迷不悟的悲悯之情。
丰子恺用佛家的理念,调和了他的个体身心与繁杂俗世的矛盾。他在平常的人生中,“诗意地栖息”着,把生活过得如同艺术一般。从“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中感味着人生的真与美。于佛教信仰中,丰子恺寻求到内心的平和与安宁。从抗日战争流亡中所写《宜山遇炸记》等文章中,更可以看出丰子恺于流离失所、随时可能面临死亡的境地中所表现出的坚韧、豁达的生命意志。 “蜗牛角上争何事,石火光中寄此身”,这种坦然从容的生活态度,或许也正是丰子恺于佛学思想中的独到领悟。
丰子恺的小品中有着成人世界的隔膜和儿童天真的对照,又常对佛理对以阐释,但他的文章却并不显得枯燥。 “金刚怒目”与“菩萨低眉”,原本就应是不可分割的二元对立吧。一个修行到“形如槁木、心如死灰”的境地的人,是没有恨也没有爱的;菩萨意译为 “觉有情”,这个名字体现的是先觉者度尽世间一切众生的情怀,是以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业。或许正是因为“含着人间的情味”,丰子恺的散文才会有着这样耐人咀嚼的格调。
(责任编辑:赵红玉)
① 丰子恺:《我与弘一法师》,《丰子恺文集》,第6卷,浙江文艺出版社、浙江教育出版社,1992年6月版,398页。
②④ 丰子恺:《两个“?”》,《丰子恺文集》第5卷,浙江文艺出版社、浙江教育出版社,1992年6月版,第280页,第281页。
③ 丰子恺:《晨梦》,《丰子恺文集》第5卷,浙江文艺出版社、浙江教育出版社,1992年6月版,第150页-第151页。
⑤[12] 赵景深:《丰子恺和他的小品文》,丰华瞻、殷琦编:《丰子恺研究资料》,宁夏人民出版社,1988年11月版,第265页,第266页。
⑥⑦ 丰子恺:《渐》,《丰子恺文集》第5卷,浙江文艺出版社、浙江教育出版社,1992年6月版,第98页-第99页。
⑧ 丰子恺:《家》,《丰子恺文集》第5卷,浙江文艺出版社、浙江教育出版社,1992年6月版,第521页-第522页。
⑨ 丰子恺:《佛无灵》,《丰子恺文集》第5卷,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浙江教育出版社,1992年6月版,第707页。
⑩ 徐文明注译:《六祖坛经》,中州古籍出版社,2004年1月版,第14页。
[11] 俞平伯:《<子恺漫画>跋》,丰华瞻、殷琦编:《丰子恺研究资料》,宁夏人民出版社,1988年11月版,第253页。
[13] 丰子恺:《谈自己的画》,《丰子恺文集》第5卷,浙江文艺出版社、浙江教育出版社,1992年6月版,第468页。
[14] 丰子恺:《给我的孩子们》,《丰子恺文集》第5卷,浙江文艺出版社、浙江教育出版社,1992年6月版,第253页。
[15] 丰子恺:《从孩子得到的启示》,《丰子恺文集》第5卷,浙江文艺出版社、浙江教育出版社,1992年6月版,第121页-第122页。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