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9期


同唱伤春忧国曲 诗词调门各自异

作者:杨有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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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登 楼
  杜 甫
  
  花近高楼伤客心,万方多难此登临。
  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
  北极朝廷终不改,西山寇盗莫相侵。
  可怜后主还祠庙,日暮聊为梁甫吟。
  
  摸 鱼 儿
  辛弃疾
  
  淳熙己亥,自湖北漕移湖南,同官王正之置酒小山亭,为赋。
  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
  
  作为中国古代韵文史上有传承关系的两大文体,诗与词之间尽管有渊源继承关系,但也有明显的差异。清人魏塘曹学士曾用一连串新颖形象的比喻说明诗与词的文体差异:“词之为体如美人,诗则壮士也;词如春华,诗则秋实也;词如夭桃繁杏,诗则劲松贞柏也。”(田同之《西圃词说》引)诗歌往往从宏观着眼,以社会视角审视政治人生问题,题旨严肃正大,显得庄重典雅。词常常从微观落墨,以个人视角“从情欲出发体悟人生”①。如朱彝尊《红盐词序》所说:“善言词者,假闺房儿女之言通于《离骚》、变雅之意。此尤不得志于时者所宜寄情耳。”故词显得柔婉妩媚,深美闳约。诗词的这种文体差异也往往体现在对同类题材的处理上。比如杜甫的《登楼》诗和辛弃疾的《摸鱼儿》词,同以伤春起兴,表达忧国伤时之情,报国无门之怨。而在切入角度、表现手法、意境、风格等方面却各有特色。通过对这两首诗词的个案比较,使我们对诗词的文体差异有具体深入的感悟。
  杜甫的《登楼》诗写于唐代宗广德二年(764)春,时杜甫流落成都。诗人由登楼所见的锦江春色和玉垒山上飘忽变幻的浮云,引发了对“万方多难”时局的深忧,切入社会政治问题。颈联直接揭示唐朝与吐蕃的民族矛盾。以北极星象征大唐政权,明言大唐帝国气运久远。概括去年十月吐蕃攻陷长安、立傀儡,代宗旋即复辟的政治事变。下句正告吐蕃侵略者:莫再徒劳无益地前来侵扰。义正词严,于如焚的焦虑中透出坚定的信念。尾联借古讽今,讽喻朝政昏暗,寄托诗人报国无门的苦闷。诗人由登楼所见之古迹——成都锦官城外的先主庙,西有武侯祠,东有后主祠,触物兴感,以寓家国身世之忧:宠信宦官、断送社稷的蜀后主刘禅,居然也和诸葛武侯一样,专居祠庙,歆享后人香火!以后主刘禅喻唐代宗李豫,代宗重用宦官程元振、鱼朝恩,导致吐蕃入侵,动摇国本。国家内忧外患,风雨飘摇,诗人空怀忧国之心,苦无救国之途。落日楼头,忧思百端,只能吟诗以自遣而已。此诗的主旨如喻守真先生所说:“是少陵旅居成都感时抚事之作,着意全在末句,万方多难,急欲自效之情,跃然纸上矣。”②将个人身世遭际与国家兴衰安危融为一体,题旨严肃正大。
  辛弃疾的《摸鱼儿》词,邓广铭《稼轩词编年笺注》编年于宋孝宗淳熙六年(1179)。他说,此年稼轩从湖北转运副使调任湖南,离鄂州赴长沙。鄂州向为冲要之地,南宋大军驻此,北上可窥中原。稼轩移官湖南,对国事的忧伤和心系中原、身在江南之恨融入伤春别怨之中。邓氏之说深中肯綮。辛词没有从社会视角正面表现忧国伤时、怀才不遇的悲慨,而是借美人迟暮和遭妒被弃的不幸遭遇,来暗喻自己政治上的不得志和对国势衰微的深忧。上片以暮春起兴,一波三折地写美人惜春、留春、怨春的哀怨心理。借写美人的迟暮之感,表达词人年华虚度、报国无路的苦闷失意情绪。下片由美人的惜时伤春切入女子的遭妒之怨,词人以遭谗被贬的陈阿娇自喻,寄托遭投降派陷害而壮志难酬的苦闷。而美人遭妒被弃正是其产生惜春迟暮之感的根本原因,上、下片互为因果而递进层深。蛾眉遭妒,贤士被弃,宵小猖狂,必将造成家乱国衰的悲剧结局。结拍失宠美人危楼日暮所见的“斜阳”“烟柳”等愁绝之景,暗喻失意志士所见朝政昏暗、国势日薄西山的衰微之象。明写“蛾眉”的“闲愁”,暗写志士对国势危殆的深忧。语气上又以反语出之,其意愈切。本词虽写忧国伤时、贤士不遇的政治忧愤,却从珍惜春天、珍惜青春、珍惜爱情的个人情欲出发感悟社会政治问题,仍不脱香草美人、伤春伤别的词家本色,与杜甫的《登楼》诗大异其趣。
  在表现手法上,杜诗以赋法为主。首联提挈全篇,“万方多难”是全诗写景抒情议论的出发点。颔联描写春回人间的山河景色,引发对历史风云变幻的遐想。在对祖国山河的赞美和对民族历史的追怀中,透露出诗人忧国忧民的无限心事。颈联直接议论民族矛盾、天下大势,尊王攘夷,持论正大。尾联借古讽今,寄托忧国伤乱、报国无门的感慨。诗人的所见、所感、所思都直接呈现在字里行间。
  辛词则采用比兴手法,以完整的形象构成象征性体系,来以小见大,以浅寓深。上片以美人惜春、迟暮的哀怨心理,寄托词人年华虚度、壮志难酬的苦闷失意情绪。美人委婉深沉的惜春之情,殷切真诚的留春之意,哀怨低回的怨春之愁,曲折尽致地传达出词人“幽约怨悱不能自言”的政治失意之感和时不我待的焦虑。下片以儿女之情喻君臣之事,寄托词人遭谗被贬、复国之志难酬的苦闷和对国势衰微的深忧。正如朱德才先生所说:“貌似伤春宫怨,实承《离骚》美人香草比兴手法,将身世之感和忧国之情一并写入其中。”③全词言在于此,意寄于彼,含蓄蕴藉,耐人回味。
  就意境构成而言,杜诗雄浑开阔,寄慨遥深。全诗即景抒怀,写山川联系着古今世势的风云变幻,谈人事又借助于自然景物。诗人目视万里山河,纵论千秋历史,忧念时局,感慨万端,构成一个阔大悠远、囊括宇宙的境界。正如沈德潜《唐诗别裁集》卷十三所说:“气象雄伟,笼盖宇宙,此杜诗之最上者。”辛词的意境则幽深细密。上片写惜春、留春、怨春的哀怨心理,可谓往复百折,细如毫毛。开头以“更能消”三字领起,略去春盛花艳、芳香醉人以及风雨多次摧春等描写,直从“春天再也经受不住几番风雨侵袭”写起,如陈廷焯所说:“起处‘更能消’三字,是从千回万转后倒折出来,真是有力如虎。”④先写春难经几番风雨,这是一层。怕春去而担心春早,而如今已落红无数,又是一层。“春且住”二句,留春劝春,则又是一层。春劝不回,转而怨春,又进一层。无可奈何之中,见画檐蛛网尚留残春,又转进一层。在往复百折中把惜春的意愿、心理描写得缠绵婉转。另外,词中伤春意象的深层蕴含,遭妒之怨中的政治寄托,使词境曲径通幽,绵密深细。杜诗和辛词鲜明体现出“诗之境阔,词之言长”的特点。
  就艺术风格而言,杜诗悲壮沉郁。诗中融自然景象、国家危难、个人情思为一体,焦虑忧闷中对国运长存仍抱有坚定的信念,悲中含壮。“乾坤含疮痍,忧虞何时毕?”(《北征》)诗人有忧国之心,而无救国之途。感情沉郁悲凉。辛词风格外柔内刚,婉转深沉。以婉约词的风调,诸如女子的惜春之情、遭妒之怨等,表现豪放词经常表现的主题——志士仁人的家国之忧和身世之感,显示了两种词风融合的倾向。如夏承焘先生所说:“肝肠如火,色笑如花。……热烈的情感和内容,而以缠绵婉约的语调表达出来。”⑤这首词仍保持了词体柔婉妩媚、深美闳约的风格特色。
  (责任编辑:古卫红)
  
  ① 王小舒:《从情欲出发体悟人生》,《中国典籍与文化》,2002年第2期。
  ② 喻守真:《唐诗三百首详析》,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233页。
  ③ 朱德才:《辛弃疾词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年版。
  ④ 陈廷焯著,屈兴国校注:《白雨斋词话足本校注》,齐鲁书社,1983年版,第102页。
  ⑤ 夏承焘:《读辛弃疾的词》,《夏承焘集》第八册,浙江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