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1期


母亲

作者:陈应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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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要护士不要量体温了,妈不烧。“请不要量了!”
  “这就是抢钱啊!”二哥跺着脚喊。
  “这样不行啊,还是抬回去,给韩伯说一声,咱们走了,掐不住啊。”二哥看着那温暖的鸡汤,喃喃地吼述说。
  那天是个赶集的日子。二哥要大哥去碰碰他们村长,看村里能不能接济一点。一触到钱的事,大哥十分敏感,就像触到了炭火一般。
  村长碰到了,也来了,背着背篓,卷着裤腿,是卖了漆树籽的。
  村长看了妈,说,我碰到乡里的民政干事,也讲了。你们的妈不是五保户,咋个补助啊?村里没钱,如今三提五统都取消了,税也取消了,还倒给农民补助!补助你们也挂不上号,儿孙满堂,还是自己解决吧。
  不是村长心狠,村长也是个好人,也姓牛,本家,也年轻,通情达理。叹息几声,也属于苦劳村长,不能扭转乾坤,说,村里的牛三秀,也是没钱,子宫癌早期拖成了晚期,转移了,还在家里疼得撞墙哩。牛黑子的爹还不是没钱治瘫痪在床,屁股烂出碗大一个洞,烂出骨头,全是蛆,就这么死了。你们的妈要这么瘫痪了,得时常翻动,免得也那样就惨了。唉,农民就像无娘的娃子。无娘的娃子天照应,无灾无病最好。俗话讲得好啊:穷人不害病,就像撞大运,唉唉……
  村长来了虽没给一分钱,可大哥高兴,大哥是个胜利者,这证明大哥说的“咱村里穷死”的话是真话。村长走了后,大哥高兴地又帮村长的腔说村长说得对。
  二哥对大哥与走掉的村长一唱一和遥相呼应很有意见,加上憋着一肚子气,就与大哥争了起来。二哥说:
  “你们村里不是咱乡有名的小康村吗?前年就跨进小康的门槛了,人均收入达到一千九了!”
  大哥最怕人说他有钱,特别是妈病后,当即就回辩道:
  “鬼鸡巴扯,全是村长和县里去的一个鸡巴干事鼓捣出来的!青河你相信我一家一年有五六千块钱的收入啊?有这个收入杏儿的病早给治了!来统计的干事和村长帮我填表说我一家粮食收入一千八百块,我说一分钱都没见,那干事说,你吃的粮食不算呀!一个人打一年吃五百斤,一斤按一块二算,好家伙,就是一千八了。我说我就收的那几个烂洋芋,一年大部分时间吃洋芋,那也算?还有猪,算了八百一头。我过年杀了自己吃,又没卖,也八百。这样算,一头野猪一年也得吃上两千斤的食——那算粮食!一头野猪的年收入也有两千,那山里的畜生也个个达到小康标准了,我的个天!……”
  说钱是一个敏感的话题。大姐也说,她们村也是这么算的,都人均一千五了,哪来的收入,我十年没做一件新衣裳了。
  都是冲着二哥来的,好像二哥来查他们家里的账似的。二哥就作出了决定,“闪”医院一竿子,连夜逃亡。
  算下来,逃亡的那天晚上,他们还欠医院七十多块钱。二哥是不打算交了。二哥观察着医院的动静,不过两次住院已经摸到了医院的一些规律。
  晚上是青香守夜,好在病房里就妈一个人,这就有了逃亡的条件。窗户打开着,窗外的山坡上是菜地和树林,树叶飒飒,枯草飕飕,有了冬天的气象。可以看到那微弱灯光下的许多墓碑和坟包。这住院部的窗外敢情是一个墓地。看着妈,一片阴森心情,死亡离每个人都这么近。青香将妈两边的被子掖了掖,将脚头也扎严实,看到妈是在睡着,就在妈的旁边靠着床头,盖了大哥留下的那件蓝大衣打个盹儿。她梦见了妈,妈在吃草哩。妈为什么吃草呢?二哥就拍醒了她,给她说,医院住不得了,连夜走,在三四点钟时,已给其他几个讲了,他们都在旅社等着。就开始收东西。
  青香无语。是呀,药都停了,针也停了,因为欠费。住在这里,那又怎么样呢?不就是图了个名声,让村里人以后不骂他们这些子女,可每天的钱大江东去,也没个盼头,只好将妈弄走。二哥是对的。
  “不是我们狠心。”二哥说。二哥以后还要多次说这句话,来宽慰自己,宽慰冷漠的、无情的、具有犯罪企图的自己和这群无可奈何的儿女们。
  凌晨三点钟,住院部空无一人似的,妈也没叫唤,万籁俱静,一干人像窃贼,将妈抬出了医院,顺利穿出小镇,走上了上山的路。二哥见没人追上来,吐了一口气说,你做得初一,我做得十五。
  山里冷着哪,初冬的早晨百物噤声,抬妈的人淌着汗,大家都流着汗,只有妈在大哥那件蓝大衣里冻得如死去一般。突然一声惊天动地的叫唤就响起来了,这一声,把在山道上疾步行走的大家唤醒,滑竿就停下了,找了块平整的地方放下。
  “怎么办?”大哥说,“怎么办?”因为这是抬往他的家。抬往妈的家就是抬往他的家。其他人不在妈身边。抬回去,都走了那不又是把这个妈甩给他一个人了吗?
  “我已经去问了,——镇福利院,”二哥说,“他们只收孤寡老人,能自食其力的五保户还要特批哩,现在是,人丧失了劳动力,村里不管,乡里也不管,只有儿女管。”
  “儿女管那是当然的呀。”青香这么插了一句。
  “那你就管啦,你怎么管?”大姐忽然来了这么一句,对妹妹青香。
  “我管就我管嘛。”青香不知怎么说出了这么一句话,想也没想,就果断地说出了这句话。
  “要管还是大家一起管,现在是回去怎么管的问题了,”二哥说,“大哥一个人管也是不妥的,他有高血压,以后也得注意,还有杏儿也帮不了手。”
  “那怎么管?”大姐问道。
  没了话了。沉默。清晨的风凌厉如刀,割在人的脸上生疼。风一吹,人冷了,感觉到山里冬天的深切寒意。天边亮了起来,是在东面的山冈上,有一线瓦蓝色的静悄悄的光,被沉睡的、疲倦的山影衬着,森林和山冈荒肃无垠。
  “先走吧。”大哥这么说。
  妈的叫唤一声紧似一声。可他们还是抬起了她,往家走,往村里走。不可能往回头走了,就是疼死,也不可能回医院去了。剩下的未来也许就将是叫唤陪伴着她,在床上,这是一定的!
  
  五
  
  到了家。二哥说,我们要心平气和地讨论妈的事了,就这个样子,悔也悔不转来了,只能面对现实。二哥的深明大义,二哥的家长风度,让青香一阵好感和感动。她说:“妈身边肯定要有个人。”也等于是说妈要靠一家。
  “那就轮流来,”大哥说,“妈一家呆几个月。”
  “我没个家哩。”弟弟说。他是指他没个房子,跟她老婆娃儿借住在林场的油毡工棚里,就一张床。
  “那你就回来照顾,不行出钱也可以,请个人照顾妈。”
  “我哪有钱?”弟弟说,鼻涕都流出来了。他就是个半傻子。
  “妈是最心疼你的,青留。”大嫂这时在一旁插话了。也暴露了她——她为这事暗暗着急着哪!她害怕妈留在村里,丢给她们一家。她说:
  “我嫁过来时就看到一到夏天你好长疮,妈给你用口吸疮……”
  “那是因为我没看见过爹哩!……”弟弟抹着鼻涕嚷道,快哭起来。
  青香看到当大嫂插话时,在旁边不做声的杏儿在暗中拉了一把她妈的衣角,可大嫂没理,倒是把衣服拉了回来,还瞪了杏儿一眼。
  这时猪圈里的猪也叫了。大哥说:“就妈这两头猪,每天要打三背篓猪草,我不在家,都饿得皮包骨头了,把猪栏都啃了。”
  大嫂接过话头数落大哥说:“我没给它们吃么?都是你割的草么?”
  二哥说:“不要争了,再过年,我们带肉来。”
  大哥说:“瞎说,过年未必没肉你们吃么!”
  如果他们真正都不想要妈的话……青香就要果敢地做出决定了,她要亮出个姿态,还要说几句话。她就说:
  “妈就让她到我那儿我照顾一段时间。”
  大家把目光都投向青香,投向只有一只眼善良亮着的青香。
  “你是嫁出去的人哪!”大姐说。也是在说她自己的身份。
  “妈又没有财产,哥哥弟弟又继承不了妈的财产,分什么男女,都是我们的妈,都是在她怀里抱大的,一样。妈这个样子,日子已经不多了,我去照扶一段时间,算我尽的一点孝心,以后等她死了我不留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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