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1期
母亲
作者:陈应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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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长答应拿止痛片来,拿来了,可找他们讨要妈的修路集资费。妈这么叫,他是来交换的,是趁火打劫的。大家看着他手中的止痛片。为给妈止痛,青香还是交出了村长要的九十块钱。村长给青香戴高帽子说,还是牛老师深明大义,基层干部不好当呀,净是得罪人让人骂祖宗的事。又说乡村合作医疗上头在说这事,也不知何时到咱老山旮旯里来,听说一个人交十元。交十块钱你还想报销一千一万不成,还不是报销点小钱,求人不如求自己……
妈吃了止痛片,声音缓下来了,可嘴还是张大着吼气,是吼,往外吼,好像要把最后一口气吼出来似的。几个儿女站在她床前,看着她这副下地狱的样子,揪着心不作声。
大家看着,突然有一种送别的意绪。这种意绪很奇怪地升到青香心头时,她突然听见二哥说:
“这样下去都受不了了,我看只有把妈搞死算了,让她轻松地走去。”
当二哥一说出这句话,好像正好说出了大家想说的,大家都准备好了,好像这是大家预谋的一样,好像他们终于看到了一线光明,找到了一条化解之路,说出子女们心底的话。人人的脸上有一种久雨初晴,豁然开朗的感觉。这层迟早要捅破的窗纸,被二哥捅破了。
青香心头一震,她听见自己的心脏停跳了。
搞死妈?搞死生我养我们的妈?搞死待我们恩重如山,给我们生命和一切的妈?搞死对我们牵肠挂肚,愿意献出一切的妈?青香突然心寒齿冷,突然看到天变了色,地翻了窝……这种念头我也不是没有过啊,当我背着妈去乌云堡的那天,我想妈若在我的背上滑下悬崖……当老熊抓妈住的那个山洞门,我也曾心头一闪念想过若真的老熊把妈抓吃了,或许是个好事……不,不,不能这样!她看到其他四个兄姊们已经交流了眼光,有一种默契,有同意这种方案的表情……我要反对,否则妈真会让他们搞死的,他们早就有了这种念头,只是没人敢说,现在说出了,开弓没有回头箭,一比四,他们就敢动手了!
“不!不能搞死妈!”她喊,她高喊,她大声喊。
那四个人神色稳定,像吃了定心丸似的,稳定中透出铁似的凝重,凝重中透出狼似的诡异……
“别喊,青香,别让外人听到了……是这样的,”二哥过来抚着她激动得乱颤的瘦肩说,“你看你,你瘦得还有人形吗?妈走的是顺路,她反正也不是个好人了,人总会死的,人活百岁是一死,妈身体好时,妈这两年,咱们五姊妹,哪个不孝?都抢着尽孝,你二哥我的表现你也见着了,良心扪在中间,没一个不尽孝的。妈,妈已活到头了,不能再害我们了,我们都是可怜人啊,种田的啊,再这样下去,一家家都要家破人亡!不是我们心狠,情况就摆在这里。莫非妈不死,我们死几个,她就高兴了?妈不是这样的人啊!妈若能说话,妈若清醒,她自己也不会活了,喝了药寻了短见——这样的事在咱们农村多着哩……呜呜呜……”二哥说到这里,呜呜地哭了起来,流的是红泪——他的眼跟二嫂打架打伤了。
“不!不!妈活着一天就是个人,活着我们还有个妈,死了就是一把灰!”青香哭着说。
“青香妹,”大哥这时查看了一下门栓转来后说话了,“你冷静一下,二哥说的是条出路,我们给妈治不起病,也拖不得了,都脱了一层皮,为妈,咱们家家的盐罐子都涮干净了……儿女是父母的讨债鬼,前世父母欠了我们的,可今日个,我们给妈倒找了……”
“妈没有死罪!她一个人含辛茹苦当牛做马把咱们兄弟姊妹拉扯成人,咱们不能因她有病就弃了她!这是罪该万死要进地狱的事!”
“妈这个样子她活着就是受罪,”二哥说,“妈走了,我们把她风风光光地送上山,咱们兄弟姊妹还是像往常妈在时一样往来,过年时还是一大家人,还是到妈的老屋来过年……”
“不可能的,妈一走,这个家就不存在了,维系咱兄妹的纽带绳子就要断了,都彻底地各奔东西。这儿,妈这儿,这老屋,就只是记忆了,晓不晓得?!偶尔回来一下,那会相隔很长很长时间。再说,看哪个呀?”
“我呀,大哥大嫂杏儿呀,青香妹妹,你冷静……”大哥说。
“二哥你说得出口,”青香还是把矛头对准说出这话的二哥,她有话要说,她说,“二哥就是妈没把你养大,你耿耿于怀。”
“瞎说!”二哥发脾气了,这触到了他的痛筋。
“就是,二哥你过继给赵家,是爹的主意,妈在你去赵家后,偷偷流过多少泪?经常到你们村去偷偷看你,塞给你吃的你忘了?那一年你去潭里炸鱼,被吓了,高烧一直不退,病得不行,瘦得皮包骨,妈说你是把魂吓掉了,妈在家天天哭你知不知道?妈爬到这屋脊上去喊魂,喊你的魂你晓不晓得?为你喊魂都是半夜三更,妈说把你的魂喊回来了你就好了,足足在屋顶上喊了七天,七个晚上,说爬到屋脊上头声传得远才能把你掉在山里的魂喊回来……”
二哥哭得厉害了,二哥说:“青香你别说了,这事我记着,妈死了我会天天跪在她坟前磕头的,妈的确是天下难找的最好的妈……”
“都不说了,二哥说下步怎么办吧?”弟弟说话了。
“你也想搞死妈呐,青留?!你为什么搞死妈?”青香一把拽住了又一个目标,“都说不保你,妈是死活要保你这个遗腹子你才生下来的……”
“我就是没看见爹哩!……”青留哭着说。
“妈又当妈又当爹把你喂活了,你今天咋恁毒呢?比虎狼蛇蝎还毒啊?前几年妈能动时喂三头猪,有一头是专为你这个幺儿子养的,你背走了屁都没放一个。高玲(弟弟老婆)前年去武汉打工,把两个娃子丢给妈,带了大半年,过年的时候你说感谢,给妈五块钱扯罩衫,你说妈不需要钱,又不出门,吃穿都在屋里——五块钱扯罩衫啊!……”
“那是高玲那狗婊子做的缺德事,说是我给妈的,不是我!姐姐你搞错了!”弟弟哀哀地申冤,“我不想搞死妈的。可不想搞死妈我们都要被妈搞死,没个活路,唉嘿嘿!……”弟弟哭喊得呛咳起来,弯下腰去。
…………
说了半天,青香也无话可辩了;她放了一通,憋了许久的怨气也散了,最后被架到廊檐的草堆旁,最后她妥协了——不妥协又怎样,达成一致看法,妈这么活是活受罪,让妈早一点解脱是好事不是坏事。
五兄妹统一了思想,于是磨好羊角七粉,让妈喝下去。
十
三个男人,三兄弟,到猪圈里去磨粉。
不是掺在酒里,而是兑水喝了。兑水喝来得快些。
剧毒的羊角七水已经兑好了。二哥青河说,妈若不想走,说不定这药过量了,把妈的手脚治好了也是大福气啊。二哥因此说也等于是一次试验。羊角七,这药若适量泡酒,能治风湿瘫痪;用多了,人喝过后,浑身的皮肉就会一块块炸裂,最后悲惨死去。
三兄弟来到黑暗中的廊檐草堆旁,会大姐青梅和青香。
二哥说:“哪个去?”
“青河你就去嘛,有劳你了,反正是一下子……”大哥青海的嘴边有火星一闪一闪。
弟弟青留已经躲在墙角里了,青香刚在哭,哭过一阵,昏昏沉沉偎在草堆里。夜风呼呼地吹,在山冈上,在树林里,在屋顶。
“那得签个字,每个人画个押。我是过继给别人的,以后传出去,让我一个人背骂名。”二哥说。
“绝不会的,大家都同意的,这事说好了,千万不能传出去,只有我们五兄妹知道,哪个传出去了,我们就说是他!青河,我们等着你……”大哥在黑暗中把那装满了羊角七水的碗捧递给老二青河。
很大一会,门终于推开了,屋里电灯摇晃了一下,昏黄的光线像浑浊的溪水荡漾起来。
“……把娘摁紧一点……别让她喊啊……”大哥颤抖的声音。
妈正在叫唤,喊,哭诉……
二哥青河闪进去了,可又踅转来,在门口对其他几个说:
“你们……不能帮我进去摁……都不进去送妈一程?……”
风汩汩地吹着,像流着浮冰。二哥青河的声音浮在浮冰上滚动……
他进去,好像他下不了手。他哭了,身子乱抖,他把那碗抖抖索索地放在桌子上,出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