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1期


疏朗有致 静穆浑然

作者:梁 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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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鲁迅先生的旧诗墨迹大致有这样几类:条幅和中堂居多,约占九成,横幅、楹联和扇面却是屈指可数。因其稀少,所以更显珍贵。
  近读倪墨炎先生的《鲁迅旧诗探解》,翻着翻着,竟然看到了两幅扇面,这让我颇感意外,当然也是惊喜不已。鲁迅先生给人的印象一直是峻急前驱,绝少闲情,想来要写也只会写些大气磅礴、凌厉生风的大字,而出现在眼前的竟然是两幅有着小桥流水般意境的扇面。如果把条幅和中堂之类的大件比作大家闺秀的话,那小小的扇面自是有着一副楚楚动人模样的小家碧玉。由此可见,先生在书写那些字字千钧的雄文的间隙也还是有着不少天然逸趣的,至少从这两幅扇面我们可以窥得先生在前驱之际、战斗之余也还是有着对书法这一艺术形式技艺上的把握和玩味的。
  说了这么多,也该说说这两首诗作的一些情况了,这样对于理解其字其人都很重要。《自嘲》最初记载于一九三二年十月十二日,起初是书赠柳亚子的,后来写在扇面上的这一幅录写于一九三二年十二月二十一日,受赠人是杉本勇乘,当日先生日记中有这样的记载:“为杉本勇乘师书一箑。”即指此事。因杉本勇乘是和尚,故而鲁迅称之为“师”。箑,即扇子。所录诗作如下:
  
  运交华盖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头。
  破帽遮颜过闹市,漏船载酒泛中流。
  横眉冷看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
  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
  
  此作后来收入《集外集》中,“横眉冷看”仍作现今人们熟知的“横眉冷对”,这样的改动在鲁迅先生的旧诗录写中是常见的现象,概因先生对文字反复斟酌,逐字修订之功。此作章法极为讲究,可以说是精心结撰。书体介于楷行之间,是先生一贯的笔意,但要更加古雅厚重一些,似乎弥漫着缕缕古气,缥缈着丝丝温情,让人可亲可感。此幅扇面展开共有十五个可书写的折面,诗的正文占了十三个,落款用了两个。单列的前四列和最后一列每列书六字,五六两列各书七字,而双列均书二字,这样的安排可见先生是精心计算过的,所以在五六列书七字,想来是此二列中个别字如“甘”“为”“小”“一”均是笔画简洁的单字,可稍稍紧凑书写便安排妥当,既不会超出所留空间,又不显拥挤,真是恰到好处。诗末落款为“未年戏作录呈 杉本勇乘师请正 会稽男子鲁迅”,未年即阴历辛未年。
  另一幅是录写李白的《越中览古》。这首诗作录写在扇面上,据一九八一年版的《鲁迅诗稿》大约是在一九三二年十二月,具体的日期鲁迅日记中无记载。全诗如下:
  
  越王勾践破吴归,义士还家尽锦衣。
  宫女如花满春殿,只今惟有鹧鸪飞。
  
  此作足可称之为清淡素雅,疏朗有致。二十八个字分十四列,每列只二字。单从字看,属隶楷一类,间或有几笔是行书笔法;整体观之,端庄而不凝滞,空灵而不轻佻,和先生大多的作品给人的感受不尽相同,似乎更具文人的情调,也更有书家的逸趣,读来如沐春风。除落款居末列之中,正文皆置于扇面之横向中线以上,中线以下为空白。这样的布白有种悬空之感,高古玄远得让人难以捉摸。细察整张字幅,则笔笔贯以精神,字字见得功夫。诗末落款为“杉本勇乘师请正 鲁迅”。让人奇怪的是,这幅扇面同样是赠送给杉本勇乘的,杉本勇乘何许人也?据《鲁迅旧诗探解》说,他是日本真言宗高野山别院的僧侣,当时住在上海,爱好文艺,对短歌及诗颇感兴趣。此外,对此人真的了解无多。但许是他对书法的鉴赏水平高而先生独独送他扇面,而且一送就是两幅?不管怎样,现在我们所能看到的就是这两幅扇面。
  就此二幅观之,虽然写的内容都是梗概多气的,但要比起书写同样内容的条幅来看,给人的感觉首先是一种浑然的静穆之感。整体观瞻,可见布局之大方,结构之精致;细究字之模样,也是大小相宜,结字沉稳,收放自如,丝毫不见局促紧张之处,由此也可见得书写之时先生心境之疏散,情绪之安详。淡然而境深远,随意而情真率,可以说是先生这两幅扇面共有的特色,也正因为如此,所以确是不可多得的扇面佳作。
  如果先生的所遗墨迹中少了这两幅扇面,或许我们可以说先生对于书法这一艺术形式是缺少更多更精的艺术感受和多样实践的,但这两幅扇面足可以让人对先生的书艺有更多的了解和认识。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两幅扇面不光丰富了先生书法作品的形式,而且还可知先生在书艺上的确是有所追求的。默观细察此墨迹二件,便可品味到其间生生透露出的先生艺术生命中一种在刻板中追求灵动,在惯常中收获灵感的艺术情思。这是灵光一闪的精彩,也可以说是艺术情思的一次成功偷袭,于是就留下了这两幅弥足珍贵的墨迹。也许当时书写时的先生只是感觉到了一种身心的愉悦,体验到了一次不同以往书写经历的快感,但在我看来,这或许更像是一种暂时抛离了人间喜怒哀乐,在剑拔弩张过后偶尔的闲情中自由地优游在笔墨纸砚的氤氲情调中,难得一次的神经放松和审美享受。而这,不能不让我们有一种感动。先生以一己血肉之躯在庞大的无物之阵面前一次次地挺戈而战,在数次面临枪林弹雨的危机之时毫不妥协地不惮前驱,这样的生活自然是神经紧绷、难得悠闲的,但同时作为一个性情中人,他也有他自己的嗜趣和逸趣,虽然先生无意作书家,但书法实为先生一生都不曾丢弃的喜好,且不说早年搜罗拓片,抄写古碑,用力甚勤,就说他的日记,蝇头小楷,不苟一丝,也是大为可观。
  笔者曾经去过北京鲁迅博物馆,初见先生日记真迹,双目凝注,大感震撼,那一笔一画沉稳不苟,笔笔精到,纤毫不乱,直令我肃然起敬,亦汗颜不已,不得不叹服他作字的沉稳,为人的不苟。
  
  (责任编辑:古卫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