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期
并非“集中营”
作者:张中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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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兄弟朋锅这样的运气也并不是每个人都有的,前文提到的愣二由于遭到金兰的拒绝,回家就疯了,不断地拍打炕。愣二的母亲没有办法,只好把丈夫支出去,让他到矿上看大儿子,而等丈夫回来,愣二的疯病则好了。在《吃糕》中的下等兵和五圪蛋在喝了酒(准确说是兑了水的酒精)之后,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性欲,彼此都把对方当成女人拥抱起来,“嘴唇吸得咝咝响。”读到这里,让人的内心感到特别恶心和悲凉。长期的性压抑造成性幻想,《下夜》中的狗子在三寡妇的坟地里睡觉,渴望三寡妇的鬼魂能够在半夜里出现,以便与她成就好事儿,又担心鬼怕红色,便把人定胜天防旱渠岸上的一杆杆红旗,全部拔下埋起来。温家窑的光棍儿们甚至嫉妒鸟、苍蝇,甚至蚊子,它们有自由的交配权。
性的压抑使人丧失了自然人性,它比起人的其他权利来说,性的权利虽然说起来似乎难登大雅之堂,但是它却是人最基本的权利,对性权利的压抑和剥夺,便是对人基本权利的践踏。论者并不否认温家窑的性欲匮乏问题是一个历史问题,但是到了二十世纪的七十年代则无疑是加重了,也可以说性的压抑到了极致,因为人性的奴化和本能的被贬低达到了空前的程度。不管是以革命的名义、还是以国家或集体的名义,人成了可以随时被骟的牲口。这正如温家窑的当家人会计所说的:谁不听受就骟谁。精神的被奴役,性欲的被压抑,还不够,还有食欲的匮乏。温家窑虽然整日家在“抓革命,促生产”,“备战,备荒,为人民”,但农民却一直处在缺乏粮食的状态,一年到头大部分时间是靠吃清汤似的糊糊和野菜来打发时日,因此,食物成了温家窑人唯一的兴奋点。
在《蛋娃》中,描写了这样一个情况。温家窑人有个传统,谁家捏窑(相当于盖新房),每家都要出一个劳力无偿地帮助,但是该户则必须用最好的饭食——炸米糕招待。因此,能吃到炸米糕则成了每个村民过年似的快乐。蛋娃一早起来,并不想吃饭,想空腹等待吃老柱柱因捏窑而招待的炸米糕,但是一直等到中午,人家并未叫他,因此,蛋娃恼羞成怒,一气之下把老柱柱家的玉米苗割倒一大片。因为一顿饭而结怨至此可见吃是多么重要,当然更让蛋娃难堪的是当他做了坏事回到家时,老柱柱送的炸米糕已经摆放在他的饭桌上。
这还不是最为严重的,在《吃糕》中,愣二连吃了八块炸米糕,最后实在咽不下去了,就一直在嘴里含着。而《晒阳窝》中的温宝由于吃炸米糕吃得差点撑死,最后只得往他嘴里灌马尿,可是一时找不到,最后只得用妇女的。尿骚味使得温宝呕吐不止,这才算救了一条命。
性饥渴与食匮乏像老虎一样的凶猛,吞吃了很多鲜活的生命和旺盛的精力,酿出很多人间悲剧。
三、生还是死并不是一个问题
“生,还是死?这是一个问题。”这本来是哈姆雷特所提出的一个千古之问,因为复仇大任之艰难曾使他一度产生了迷惘的念头。但哈姆雷特的忧虑对于温家窑人来说是不存在的,这简直是一种奢侈品。专制的淫威、性的饥渴、物质的匮乏,早已把温家窑的人们推向空前的绝境,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人们已经失去了生的兴趣,模糊了生和死的界限,自杀竟成了求之不得的事情。
温家窑人的生活非常艰难,甚至连监狱也不如,在《晒阳窝》中温宝是个劳教释放人员,当和大家在一块修大寨田时,人们常常羡慕他在狱中的经历。“温宝是前些日子从大狱给放回来的,他跟人说里头吃得好穿得好,也不受冷冻,起先人们不信,可后来看看他那白白的肉皮,再看看他那新里新面的一身灰棉制服,就信了。再看看他每日早起就跟那下乡的老赵似的,端着个缸子站在门口,把身子合向前,用白沫沫洗他那白牙,就更信了。”现实的生活还不如监狱,这样的日子真是恶劣到了极点。
死是生命的结束,应该说趋利避害,贪生怕死这是连动物都有的一种本能,可是在温家窑,死亡或结束生命,竟是他们摆脱苦难的唯一方式,正是因为这样,常常帮助他们结束生命的村西歪脖子树,竟能得到大家的特别爱惜。在《老银银》中,想要自杀的老银银竟然对歪脖子树产生了美好的感慨。“歪脖子树真他妈的是棵好树,上个吊啥的再合适不过。这棵树是温家窑的宝贝。已经给祖祖辈辈的先人们帮过不少的忙。眼下还冷不丁儿地派上用场。就连外村的人也都眼红这棵树。去年山上头村里有个女娃就给吊在了这上头。……歪脖子树真他妈的是棵好树。……歪脖子树还好好儿长在西沟的沟口,伸出歪脖子瞭望人,伸出胳膊向人招手,叫你快些些来。”这种视死如归的气魄让人觉得格外地辛酸。“好死不如赖活着”这一中国人的信条如今不行了。我们常常说“旧社会把人变成鬼”,可是如今是新社会了,人们想成为鬼的欲望反而更强烈了。想死厌生,这是一个怎样非人道的世界呀!
由此看来,我们通常说是要“彻底”否定“文革”时,这句笼统的话远没有曹乃谦这部小说所揭示得那么深刻而又易于理解。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比起奥斯维辛集中营、古拉格群岛、红色高棉的大清洗等二十世纪所出现的惨绝人寰的景象又强多少呢?我们在否定“文革”时不要认为温家窑的悲惨故事是中国的一个特例,而是二十世纪极权统治下所必然出现的反人类反文明的社会大倒退现象,是作者所精心给我们善良而又健忘的人们留下的一片活化石——温家窑风景,是作为对那个野蛮时代的存照。
不过曹乃谦冷静的叙述风格和有意无意的掩饰“欺骗”了很多人的眼睛,连诺贝尔奖评委马悦然也认为作者是在展示特定的雁北文化。还有人认为是特定的方言以及特定的“要饭调”等民歌成就了曹乃谦,当然仍还有人认为是向外国人展示丑陋来获得取悦。但是不管怎样解释,都无意中回避了该作的启蒙精神和强烈的人道主义呼喊,这是对二十世纪极权主义这一魔鬼政治制度的控诉,只不过曹乃谦所用的不是血淋淋的杀戮和恐怖的绞刑架,而是日常生活中人的基本权利的匮乏,以及由此所带来的人性的丧失。可以说雁北村人正生活在不是集中营的集中营,而村西那棵歪脖子树则成了不是绞刑架的绞刑架,难道人们自愿上绞架的现象不是更加触目惊心吗?难怪曹乃谦说:“我想告诉现今的人们和将来一百年乃至一千年以后的人们,你们的有些同胞你们的有些祖先曾经是这样活着。”
作者系济南大学文学院副教授
(责任编辑:吕晓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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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乃谦:《到黑夜想你没办法》,武汉:长江文
艺出版社,2007年版。文中所引皆出自该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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