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期
附:老妇人和她的猫
作者:多丽丝·莱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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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担心“他们”可能已把房子重建了,但没有、只是屋子半倒半塌,非常危险,连流浪汉都不太光顾,更不用说那成千上万的伦敦露宿者了。屋子里一块玻璃也没有,底楼几乎全无地板,只有积满了水的地下室留下几小块平台、盖板。天花板支离破碎,屋顶全都掀光了。整个屋子看来像是给炸弹炸过似的。
但在一个阴暗寒冷的傍晚时分,她从摇摇欲坠的楼梯拉上了她的娃娃车,小心翼翼地踏着三楼易碎的地板巡视一番。地板上有个大洞,直通地面,看下去就像望着一面饼。她点了蜡烛检视了一番,发现墙壁还算完整,有个角落还蛮干燥,不受窗子飘进来的风雨吹打。她就在那儿安置她的窝。只剩窗框的窗子外面一棵黑桑树,遮挡了二十码外的大马路。騠比被压在衣服堆下,挤在娃娃车里颠簸了一路,压得它要抽筋了。它一跳跳出了车子,冲到屋外,没人杂草蔓生的院子中,寻找晚餐去了。饱餐之后回来,看来心满意足,给紧紧地抱在她瘦骨嶙峋的手臂上似乎也无异议。她期待它饱食之后回来,这样她就能手上抱着一团暖暖的骨肉,那确实暂时有助于减轻骨头里长久不去的寒痛。
第二天,她卖了那双爱德华式靴子,卖了好几先令。这种靴子现在又流行起来了。她买了一条面包和一些腌肉片,在那块残垣败瓦上,远离住所的一个角落里,她堆了几块木板。起了个火,烤面包和腌肉。騠比抓了一只鸽子回来,她也拿来烤。但不好烤。她怕火苗太高会引起大火,烧掉了一切,同时也怕烟火上冒,引来警察的注意,于是浇熄了火。鸽子血淋淋,不好吃,大半都是騠比吃的。她心绪烦乱,意志消沉,心想那是冬日方长,春天遥遥无期的缘故。事实上是她病了。在她承认自己生病之前,还出了几次门试着做点买卖赚点钱。她知道自己还未真正病得严重,她一辈子都是这样子。真要是最后攻防被击垮,那种无精打采的冷漠感受,她是可以分辨的。尽管她骨头酸痛,头脑胀痛,咳嗽咳得比什么时候都厉害,她仍不认为自己是挡不住风寒,纵使是那降霰的一月寒天。她一辈子都没住过一个热气真正充足的地方,一辈子都没有过一个真正温暖的家,即使是住市政局的那两个公屋单位时,也是如此。公屋是有电火炉设备,但为了省钱,他们家除了十分严酷的寒流,从不使用火炉。他们的御寒办法是套上一层层的衣服,再不然就是早早上床。但现在她知道,为了活命,她不能像以往那样置寒冷于不理。她必须吃点东西。雪花和霰点从毫无阻挡的窗口飕飕飘入她的住房,她选了个稍为干燥的角落安置她的窝——最后一个窝。她先在瓦砾中找到了一块塑胶布铺在地板上,防止湿气,然后垫上那两张毯子,再堆上一大堆衣服。她希望可以再有张塑胶布铺在最上面,但找不到,结果只好用报纸替代。造好了窝,她钻进当中,身边放了一条面包。她时而打盹,时而咬一小口面包,期盼、等待,望着雪片轻轻飘飞。騠比坐在她身旁,看着那张探出衣堆外的铁青色老迈脸孔,伸出爪子轻轻触抚。它咪咪叫了两声,坐立不安,跳出屋外,冲入结霜的清晨大地,带回来一只鸽子。鸽子仍然震翅挣扎,騠比把它放在老太太旁边。好不容易才弄暖的窝,她不舍得出去,同时也实在没有力气爬下去,从地板剥些木条生火,拔光鸽子的毛烤来吃。她伸出一只冰冷的手。轻拍騠比。
“騠比,你这老东西。你是抓回来给我的,可不是?对吧,是不是?来,进来这儿……。”但它不想进去。它又咪咪叫,把鸽子再往她前面推。鸽子这时已断了气,软绵绵的。
“你吃吧,吃吧。我不饿,谢了,騠比。”
但它并不想吃。回来之前它已吃了一只。吃,它是不缺的。它虽然毛发纠成一团,身上疤痕累累,黄色的眼睛一只半垂着,但仍身强体壮。
第二天早上4点钟左右,她听到楼下有脚步声和说话声。她一跳跳出衣堆,弓身躲在一堆剥落的灰泥和柱子后,这堆废物堆在房间尽头靠窗口处,上面盖满了落雪。她从地板上的大洞可直望底楼,因为二楼的地板已完全倒落。她看到一个穿厚大衣,围围巾,戴皮手套的男人拿着一支强光手电筒,照着地板上一堆薄薄的衣物堆;看得出来那是个躺着的男人或女人。她感到愤然——她的家竟然给人闯了进来,但也有点担心,废墟堆上住着其他住客,而她竟然不知。他,或是她,有没有听到她在和猫讲话?猫到哪儿去了?它要不小心,可能给抓,那就完了。手持手电筒的男人出去了,跟着和另一个男人一道回来。在那黑漆漆的深洞下,黑騠看到了一道强光——手电筒的光。在强光下,两个男人弯腰提起那堆东西,抬着走过倒塌腐烂的木板,木板要是断了,摔下去就是积满了水的地下室,危险得很。拿手电筒的人用电筒顶着尸体的脚,电光颠动摇曳,照到树上、草丛间。两人穿过矮树丛把尸体抬到车上。
在子夜2点到5点间,在真正的市民熟睡时,伦敦市有一队队的工作人员巡视各区的腐朽空置房子,收集尸体,免得白天收抬有碍观瞻,引人不快。他们同时也劝告屋子里一命尚存的人离开那些危楼,前往政府设立的安老院或宿舍。
黑騠仍然十分紧张,不敢回到她那温暖的窝去。她拉了毯子裹在身上,从地板上的大洞往下看,检视房子的结构,看到了隔墙,大洞,水滩,废堆。她的眼睛,和猫的一样,养成了黑暗中辨物的能力。
她听到了沙沙的声音,知道是老鼠。她本来是想摆放捕鼠器的,但想到她老友騠比或许会给夹住,便放弃了。她一夜坐着,直到早晨透露了灰蒙蒙、冷清清的晨光,也有9点多钟了。这时她知道,自己是真的病情严重且十分危急。她窝在衣堆下所取得的暖,已从骨髓中消失殆尽。她全身剧烈颤抖,抖得自己四分五裂。痉挛暂停,她身体软绵绵的,没有一点力气。从头上的天花板,其实并没有什么天花板,只是一些布满蜘蛛丝网的石板和木块,她看到了原本是阁楼的黑漆漆的大窟窿,再穿过顶上的屋顶,看到了灰色的天空。雪后初雨,倾盆而下。猫躲开了那两人,回到她身边,坐在她膝上,给她腹部添点暖。她开始思索自己的处境,这时她思路仍然清楚。她告诉自己除非让“他们”发现送院治疗,否则熬不到春天。但送院之后呢,那是一定会给送去安老院。
那騠比怎么办,她可怜的猫?她手指轻揉老猫的瘌痢头,说道,“騠比,騠比,他们抓不到你的,抓不到,你没事,我会照顾你。”
中午时分,太阳从油腻腻,灰溜溜的云层中渗出了一点黄光。她摇摇摆摆爬下了腐朽的楼梯,上街去。大家看见了一个身形高大憔悴的老妇人,苍白的脸孔上一片片火红,干瘪的双唇铁青,黑色眼珠闪烁不定,见怪不怪的伦敦人免不住也要转头多看一眼。她身穿一件男人大衣,紧紧扣上了扣子,手戴一副破了洞的棕色呢绒手套,头上一顶旧的皮毛盖头。她手上推着娃娃车,车上堆满了旧衣服,绣花布片,破鞋烂衫,全部纠结一团。她推着车,一路推过排队的人群,以及聊天的、逛街的行人,喃喃而言,“好心的人,把旧衣服送给我吧,送给我你那漂亮的旧衣服吧。给可怜的黑騠一点东西吧,我好饿。”有一个女人给了她一把铜板,她去买了个面包,夹了番茄和生菜。她不敢进餐厅去吃,即使她现在已思路不清,但仍明白,自己不受欢迎,很可能会被赶了出来。她向路边一个摊子讨了杯茶,又甜又热的流质贯穿了全身。她觉得自己或可熬过冬天。她买了一盒牛奶,推着娃娃车穿过泥泞的积雪街道,回到废堆中。
騠比不在。她从木板缝中小了个便,自言自语道,“真麻烦,那杯浓茶。”她裹了张毯子,等待天黑。
騠比天晚了才回来,前腿上沾了血。她听到悉索的战声,知道是它和一只还是数只老鼠打架,且被咬了。她在斜放的煎锅上倒了些牛奶,騠比喝了精光。
她整晚搂着猫,拥在发寒的胸前。他们没有真正入睡,只是打打盹,睡睡醒醒。通常夜晚是騠比的觅食时间,它会出外猎捕,但一连三夜,它守着老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