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课谈李商隐诗的魅力

作者:张 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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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起唐诗,如数家珍。王维的空明,王昌龄的阔大,李白的浪漫,杜甫的沉郁,李贺的瑰奇,杜牧的精辟……真是要什么风格有什么风格,那是一个文学相对开放与活跃的时代。这个时代差不多维系了一百多年。但是李商隐,作为一个独立不群的诗人,我们很难给他找到同类项。他的诗哀艳顽绝、典丽精工,历来对他有“情圣”的形容。虽然对他的“无题”系列,究竟是写爱情还是托香草美人以寓身世不遇,至今仍争论不休,莫衷一是。但唐诗里边的这个孤例、个案,真让我们爱之不舍,追究无门。他像魔影一样随身附形,渗透于我们文学生活中,说起唐诗,我们不能不想起他,不说起唐诗,我们也会联想到他。连香港的流行歌曲也将他的“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一曲唱红神州。这似乎是唐诗中唯一一阕没有经过修改原诗演唱出来的。居然人人耳熟能详、心领神会。但是我们不要忘了,李商隐可是以诗义的朦胧晦涩著称的。
  这里我不想去探求那个老话题,即李商隐的诗究竟是不是写他的爱情生活经历。今天的课题不在这里。这里所要与诸位讨论的,是李商隐的诗的魅力究竟在哪里?
  仅谈诗美艺术是不够的,因为别的诗人也都将诗写得很美,甚至很唯美(例如他同时代的温庭筠或后来的韦庄)。我的学习心得和阅读感受是这样:李商隐之所以独成体系,“像雨像雾又像风”,若即若离,一代又一代地感动和吸附着我们,有时甚至让我们的心绪陷于他的诗情中不能自拔,秘密即在于,李商隐是我国古代唯一一位表现充分的、彻底的悲观主义诗人。
  下了这个定义,一定有同学提出异议,屈原的《离骚》、李白的《将进酒》、杜甫的“三吏三别”、杜牧的《泊秦淮》等绝句,以及更早诗三百、汉魏六朝乃至宋元明清,我们还可举出颇多例子,来说明有悲观情调的诗人。但是请注意,我们下了定语:“表现充分”和“彻底”,合乎这个条件的,的确不容易找到。屈原孤愤沉江,《离骚》是士大夫忧怨之辞,是真正的忠臣的杀身成仁,算不得“彻底的悲观”。曹操的诗颇有年华渐老的惆怅之气,但最后仍然是“周公吐哺,天下归心”(《短歌行》)这样壮志的表现。李白使才弄气,长吟若虹,但出山的意志始终很强,恐也不是悲观。杜甫呢,“每饭不忘君”,他写的人间悲凉,是深望有清明之主来解决的。事实上他“麻鞋见天子”,也算是位敢谏的忠臣。小杜差不多。其余李贺比较接近义山,辞诡情怆,但正如杜牧序文所认识:“盖骚之苗裔,理虽不及,辞或过之。”(《李长吉歌诗序》)李贺生命短促,因犯讳不能举士,感愤而死。终不像李商隐平静而深刻地叙写人世经历感受,特别有近现代感的忏悔录的悲剧意味与幻灭感。
  李商隐所能打动我们的,就在于他超时代的悲观主义的觉醒的态度,以及反观内省、深刻忏悔式的绝笔般的冷艳与决绝!
  胡适先生曾认为我们中国文学最缺乏的就是悲剧的观念。鲁迅先生在世亦倡导“直面惨淡的人生”,“宁要活人的颓废,不要僵尸的乐观”,“记得一切深大和久远的苦痛,正视一切重叠淤积的凝血”(《野草.淡淡的血痕》),“绝望之于虚妄,正与希望相同《影的告别》)。五四时期的学者陈子展对此就曾有精辟分析:“以前的中国文学,重在摹仿古人,摹仿古代。只算得是士大夫的干禄之具,或消遣之物的,换言之,只是特殊阶级极少数人利用和享乐的东西……从今以后,文学成为替民众喊叫,民众替自己喊叫的一种东西,这样的时期,快要到来了。这种种的演变,虽极缤纷奇诡之观,却有一种共同的特色,便是反抗传统。”(《最近三十年中国文学史》)今人高旭东论及:“西方近现代文学所表达个人极度哀伤乃至无边无际的宇宙悲哀,也不见于中国传统文学。”(高旭东《跨文化的文学对话》,中华书局)
  我要说,李商隐偏就是这样一个孤例,他虽然不在新文学时代,却是演绎悲剧理念、反抗传统,将“个人极度哀伤乃至无边无际的宇宙悲哀”深刻体现在诗歌中的这样一位极为难得、具有超前意识的伟大的诗人。他的影响不仅在后来《牡丹亭》《西厢记》《红楼梦》、黄仲则《两当轩集》等作品中表现出来,迄今为止,也是最能影响与诠释悲剧哲理与悲剧美感这一源流的代表性诗人。
  .叔本华论悲剧指出:“在悲剧里,生活可怕的一面摆在了我们的眼前;人类的痛苦与不幸,主宰这生活的偶然和错误,正直者所遭受的失败,而卑劣者的节节胜利……,因此,与我们意欲直接抵触的世事本质呈现在了我们面前。”“在目睹悲惨事件发生的当下,我们会比以往都更清楚地看到,生活就是一场噩梦,我们必须从这噩梦中醒来。”“悲剧使我们超越了意欲及其利益,并使我们在看到与我们意欲直接抵触的东西时感觉到了愉悦。”(《叔本华美学随笔》,上海人民出版社)
  李商隐充满个人哀伤、深情与悲观意识的诗歌,不仅在于其反封建的意义,更将事物的本质彻底呈现在我们眼前,使我们从他的诗里体味到了深刻思想与完美艺术表现所带来的认同与巨大愉悦,感受到了悲剧所特有的极为悲壮的意境。虽然不能字辞解释,行行坐实,甚至于全部读懂,但李商隐诗那种浓郁的情调与刻骨的悲冷,足矣,这在中国封建传统文学史上,的确是戛戛独造,无复依傍,几乎看不到一点欲念与奢求,有的只是清醒与感伤的余绪,充分表现出一个深刻认识与彻底幻灭的文学家的博大情怀。以此世世代代,感人备致,吟咏不绝。在中国稀缺悲剧理念与体系作品的诗坛上,独树一帜。
  晚唐诗人李商隐,魅力正在于此。
  下面例选几首李商隐诗,略以点评之:
  
  乐游原
  向晚意不适,
  驱车登古原。
  夕阳无限好,
  只是近黄昏。
  
  名“乐”而却无乐,在不尽的苍凉中托出诗境的悲壮之美。这正是浸透无限的宇宙的悲哀。商隐此时不过中年,但独有的清醒让他明白,事物本质是虚幻的,王朝的一切不过都是过眼烟云,作为个人,无非是这个机体上的牺牲品。与孤鸿断雁何异?将此诗与杜牧《山行》对读,李的幻灭的情怀与杜的士大夫的悠然自得,泾渭分明,商隐悲剧情怀,昭然若揭。
  
  无题
  飒飒东风细雨来,
  芙蓉塘外有轻雷。
  金蟾啮锁烧香入,
  玉虎牵丝汲井回。
  贾氏窥帘韩掾少,
  宓妃留枕魏王才。
  春心莫共花争发,
  一寸相思一寸灰。
  
  抒写昔日美好,更衬今日不堪。在悲凉的意绪中让读者感受到艺术的巨大的抚慰,悲剧特有的快感涌动心潮。正如尼采所述:“一种形而上的慰藉使我们暂时逃脱世态变迁的纷扰。我们在短促的瞬间真的成为原始生灵的本身,感觉到它不可遏止的生存欲望和生存快乐。”(《悲剧的诞生》)
  
  暮秋独游曲江
  荷叶生时春恨生,
  荷叶枯时秋恨成。
  深知身在情长在,
  怅望江头江水声。
  
  这是商隐写得最明白的诗之一。公开言情,这在唐诗中并不多见。这种唯情主义,是在新文学中才常见的。曲江曾是商隐的定情处,亡妻以后再游,百感交集,四句之中,无穷悲感。商隐的身上,绝对见不到狎戏与轻浮的影子,他是悲观的,但他是严肃的,纯真与平等的。这正是现代人才有的观念。
  
  谒山
  从来系日乏长绳,
  水去云回恨不胜。
  欲就麻姑买沧海,
  一杯春露冷如冰。
  
  世事“冷如冰”,商隐的心意也是“冷如冰”。在如此冷中,却有热的心肠,但绝非寄望于干禄求进或侥幸。是对人间曾经有过的美好情感的无尽的追忆与怅怀。
  
  有感
  中路因循我所长,
  古来才命两相妨。
  劝君莫强安蛇足,
  一杯春醪不得尝。
  
  商隐求进之心于此可见早已清醒,作为超现实的哲理与象征主义诗人,他清醒地认识到世事表象的虚无性以及神话的破灭,冷静悲观的语调与启示,指出了人生的必然意义。他一生将自己完全投入到文学创造的纯粹意义中,直至“丝方尽”“泪始干”“珠有泪”“玉生烟”。正如叔本华所说:“促使我们的意欲背弃生存永远是悲剧的真正方向,是有计划表现人类苦难的最终目的。”(《叔本华美学随笔》)
  李商隐的诗作,大凡如此,价值如此。
   2007、11、14于叹凤楼
  作者系四川大学文学院中文系教授
  (责任编辑:古卫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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