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拒绝被解构的审美存在
作者:李美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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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写作课上,我用电影《周渔的火车》来给学生讲解诗歌,具体地说,是讲解诗与诗人、诗与生活的关系。
热爱诗的人很容易把诗等同于诗人,可是,诗与诗人通常是两码事。几乎连诗人都算不上的陈清被周渔视作诗,但他承受不了诗的重负,最后,选择了逃离附加在诗之上的周渔的爱情。我对学生说,千万不要让人把你当成一首诗,千万不要以为被人当成一首诗是一件美好的事情。这种浪漫的审美其实是非常残酷的,其残酷不亚于三寸金莲。一旦被人当成一首诗,你就必须时时刻刻表现得像一首诗的样子,可是,谁能永远活得像一首诗呢?一个最简单的问题,诗能上厕所吗?可是,没有一个人可以不上厕所的。那么,你就只有承受别人的失望了。这是不是很无辜?
诗如美女,美女又容易被视为天仙。果真是天仙,那就没矛盾了,可天仙是不存在的,存在的只有女人。再美的女人,也是肉身凡胎,也要吃喝拉撒睡,在透视镜下,也是五脏六腑七荤八素,骨骼也如解剖室常见的骷髅,肌肉和脂肪也是一群细胞组织,跟肉案上常见的没什么大不同。电视剧《戏说乾隆》里有这么一个细节:一个山大王按住“赵雅芝”要非礼,“赵雅芝”叫将起来,大意是:不就是一堆臭肉嘛!有什么好的?你如果放过我,咱们可以保持一生的友谊,否则,咱们就是仇家了,你甘愿为这么一堆臭肉来舍弃一生的友谊吗?结果,山大王兴味索然,放开了“赵雅芝”。这就叫说破了。医生看人非人也,佛家顿悟色即是空,其实都是一种“说破”。
很显然,审美很大程度上依赖想象,可一旦一个人被视为一首诗,想象的空间就没有了。所以,它是危险的。陈清已经感觉到了这种危险,有一次他问周渔:你喜欢我诗呢?还是喜欢我人?周渔回答:喜欢——诗人。中间略有停顿,很显然,面对这个问题,周渔是茫然而犹疑的。她爱的不是人,而是诗,人只是诗的载体。周渔对陈清的眷恋,其实是对诗的眷恋。陈清已经不在了,她依然不能停止奔向三明的脚步,更说明了这一爱的本质。陈清知道爱的虚妄,知道周渔爱的不是真正的自己,而是她所向往的一个人,却还必须力不从心地陪她走下去,不也是一个难言的牺牲吗?
周渔自己也隐隐地感觉到了行至山穷水尽的那种危险,有一次,她与陈清手拉手在铁轨上走着,他们张开手臂,东摇西晃地维持着身体的平衡,姿态美得岌岌可危,好像一种断翅的飞翔,给人一种不祥的预感。仅仅是一种预感,就已经开始让我心痛。火车来了,周渔还不放手,那一刻,她很忘情,孩子般的笑意在她的脸上滑翔。她知道迎面而来的是什么,也许她对此早已怀有走火入魔般的期待。美走到极处,就是毁灭。一味往里走是危险的,人有时候需要往外走。陈清变声变色地喊,周渔才松开了手。周渔对于诗对于彼岸的那种危险而凄迷的执著,屡屡令我心颤。它不仅是周渔的问题,更是人类的一种审美境遇。必有一种人,是被美带走了,被自己带走了,再也无法回来。只有在这种人身上,你会感觉到,即便毁灭也是美丽的。我永远怜爱这样的人。
女人的肉身凡胎不能承受美的众望所归,诗人的肉身凡胎同样不能承受诗的众望所归。这就来了第二个告诫:千万不要把诗等同于诗人。这对诗人是不公平的,甚至可以说不人道的。对自己则是一个残忍的误导,除了失望和毁灭,没有其它的结果。周渔的问题就是只看到了陈清诗的一面,而没有看到陈清人的一面。诗人,就是被诗的状态所占据的人,诗人的身份是暂时的、间歇的,而不是经常的、恒定的。一个人不可能永远保持诗的状态,因此,不可能永远是诗人。他有离开诗的时候,但仰望他的人却把红舞鞋套到了他的脚上。这实在不是诗人的错误,而是仰望者的错误。在诗面前,每个人都能感觉到自己是有限的,却希望别人是无限的。自己达不到的,却总以为别人能达到,误区便出现了。
我对学生的另一个告诫是:千万不要把诗等同于生活。周渔就是把诗等同于生活,才导致自己的灵魂和肉身无处安放。电影中经常出现的呼啸而过的火车,似乎在切割着生活。生活大致可以切割成两块,一块是形而上的,一块是形而下的。诗往往是形而上的,生活往往是形而下的,小说与生活有时可以划等号,诗却不行。诗与生活很难划等号,正如形而上与形而下很难划等号。周渔当然是向着形而上的。对于许多人来说,生活只有一块,就是形而下的,他们不知道形而下的世界之外还有什么。可是,对于周渔这样的人来说,形而下的世界算什么呢?只是肉身无法摆脱的一种处境而已,就像神之于神像——在大大小小的寺庙里,我总怀疑那些冬烘的泥塑是否当得起神的光辉和内涵,神性怎么能栖居于这样的身体呢?好在那些神本身就是冬烘的,几乎没有什么神性可言。
周渔过于重形而上和轻形而下,这注定了她将活得痛苦。对于形而下的不安和不屑,使周渔不停地出走,乘上火车,抵达形而上。周渔的形而上就是诗,在她的眼中,陈清就是诗的化身,陈清所在的三明就是诗的圣地,她像一个朝圣者一样,不停地迈向她的麦加。可是,周渔视为彼岸的陈清实际上也是形而下的,只是她意识不到而已。这使她永远不可能抵达要去的地方。但她又无法停止出走的脚步。她的出走是那么任情任性,有一次,她丢下手头的工作就飘向火车站,那种轻舞飞扬,简直令人心碎。她投入得太酣了,酣得像个诗的孩子,神的孩子。
一个不能抵达、却又不断出走的人,就永远只能在路上了,就像在两岸间不能停靠的船,就像在两界间永远飘游的魂。那是一种悬空的状态,那是一种西西弗斯一样虚妄的往返。在我的感觉中,冥界似乎就是为这种悬空的人准备的,虽然我究竟也说不清冥界是什么。在火车上,周渔说,就这样走来走去,总觉得会产生点什么。究竟会产生什么呢?周渔也不知道。正因为不知道,她才不停地乘上火车,走来走去。支撑周渔的,就是一种出走和寻找的冲动,那近似于生命原动力的东西。其实,有多少人渴望乘上周渔的火车,从既定的生活中出走呀,他们只是缺乏勇气而已。
周渔等于被自己放逐了,她在现实和梦境之间奔跑,哪端都停靠不了。张强说,周渔,你不能停下来吗?可是,如果停下来,她还是周渔吗?而且,停下来的周渔就会幸福吗?这让人想起叔本华的理论:生命就是钟摆,不停地由欲望不能实现的痛苦,摆渡到欲望达成之后的空虚。周渔的发条就是诗与美的符咒,上了符咒的人就是无法停摆的钟。接受张强,是周渔向着现实靠岸的努力。可终究还是不行,于是,她再次奔向另一端——寻找陈清。飞蛾扑火,非死不止。周渔死了,周渔的神圣就是永远的了。就像《红楼梦》中黛玉、妙玉这样的人不该属于尘世一样,周渔也不属于尘世,她只能归去。有的人保持了一生的纯情,看似可悲,实际上是幸福的。
能将诗与生活打通的人毕竟太少,歌德在晚年又跟自己早年情人的孙女恋爱时,还能够产生“诗与真”!这实在太神奇太超越了,因此,他是极少数把诗与生活打通的人之一。而大多数试图这么做的人,恐怕还是做了牺牲品。
“新写实”催生了一种用形而下来消解形而上的审美趋向,说彻底点,就是用形而下的低俗来消解形而上的崇高。进入形而下的生活领域,差不多每一个人都是低俗的,所谓亲人眼里无伟人。那么,无须躲避,崇高就不存在了。与此同时,崇高的压力也不存在了。既然大家都是一样的俗,当然每个人都可以俗得心安理得了。
这个时代审丑意识的活跃,激人走到反面去。对于审美的坚持近似于性善的根本,即便影楼会把一个人美化到不认识自己,人们仍然愿意到影楼去,说明了人类的这种心理。在虚幻的美好和真实的丑陋之间,取舍不一。对有的人来说,一座没有任何实际意义的海市蜃楼可能比一个可以产生大量经济效益的垃圾场可取。能够为自己制造的美丽所陶醉,也是好的。在这个意义上,我肯定周渔,我愿意把周渔视为一个拒绝被解构的审美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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