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6期
闲人独赏的月夜美
作者:王麦巧
更多经典:点此访问——应天故事汇
《记承天寺夜游》是苏轼被贬黄州时写的一篇随笔,全文不过短短八十五字,却刻画了一幅清雅脱俗的画面,那朦胧、幽静的美叫人不忍移目,那孤寂的情韵执著地渗进你的灵魂,化作无边无际的思绪。
现在,让我们来欣赏这幅画吧。
一
这是一幅朦胧的水墨画,寥寥数笔就勾勒出独特的月夜景:“庭中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如水的月光使庭院笼罩在一层淡淡的银辉中,月光下,竹柏参天,倒影斑驳,隔着隐隐约约的轻纱,那竹柏影就如同水中的“藻荇”,一切是那样娴静,安谧,无声无息。这时,一阵清风徐来,树摇影动,在朦胧中影影绰绰,好似“藻荇”纵横交错。整个画面动静结合,虚实相生,充满了诗意的朦胧美,使人禁不住陶醉忘情。画面中,静的是月、竹、柏,动的是风。风吹竹柏,化静为动。“动是一切事物的灵魂,外在世界和内在世界只有在运动中才能显出美。”(廖国伟:《艺术与审美的文化阐释》,第70页,学林出版社)“交横”一词,使原来具有静态美的寺院,在秋日朦胧的月光笼罩下,有了活力。一静一动,以动衬静,更显寺院清静。虚实相生是动静结合的产物,所谓实通常是说实在,具体真实,可视、可听、可触的部分,在艺术中是指可以直接感受到的实在的部分,它通常是艺术的感性存在、外在的形式,例如庭院、月、竹、柏是作者看到的外在景物。所谓虚通常是说虚幻、虚无,在艺术中则主要是指那些看不见或意蕴性的东西,例如“藻荇交横”,它是由风吹树摇引起的错觉:误把竹柏影当作水中的藻荇。
承天寺之月夜景不仅月色朦胧,而且清幽脱俗。寺庙本是和尚、道士修身养性之地,一般建在深山幽谷之中,自然风景美丽,远离尘嚣,便于“体道”、“悟道”。“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正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这是老子崇尚的人生理想境界:虚静,恬淡。承天寺就是这样一个“善地”:月色如水,竹柏倚堂,遮挡明月,树摇影动,虚虚实实,这一切好像一幅随意而就的写意画——朦胧、幽静。在这没有外界的纷扰,只有大自然的宁静的地方,作者尽情地享受着这片宁静,甚至投入到大自然的怀抱中,成为大自然的有机体了,一切尘虑俗念都消失了。
二
在这月朦胧之夜,朦胧的岂独是月?岂独是竹柏之影?更有那月中之人。他何以不肯睡去,他到底在想些什么,舍不得这朦胧的月吗?或许吧!可是美景是须与人分享的,而作者却是“独在异乡为异客”,竟“无与为乐者”,只有寻张怀民夜游。对中国文人和士大夫来说,游历山川寺庙、登临山水不是一种单纯的个体行为,而是一种具有文化意义的生活模式。自然山水是他们永恒的故乡和精神家园。登山临水是他们寄托情怀、抒发壮志、排遣郁愤的方式。苏轼游历承天寺也无非如此。苏轼在宋仁宗嘉祐二年中进士,因反对王安石新法而被贬到地方。元丰三年,因“乌台诗案”被捕入狱,险些送了性命,出狱后又被贬到黄州。人生道路的坎坷、仕途的艰险使很多正直的士大夫在山水间寻求精神寄托,因为精神上的重重负担,真正放得下的豁达大度者毕竟少数,多数人的心情并不轻松,精神被扭曲变形。有的佯狂玩世,有的皈依宗教。苏轼受老庄哲学、佛教禅宗玄理影响,能以平常心对待一切变故,顺乎自然,求得个人心灵的平静。当种种不幸袭来之时,他都以一种旷达的宏观心理来对待,把这一切视为世间万物流转变化中的短暂现象,没有沉沦。这种人生态度使他能平心静气地观赏月夜美景。苏轼认为:“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所共适。”(《前赤壁赋》)正因为作者的这种豁达态度,他才能够“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超然物外,知足常乐,进而写出“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游沙湖》)这样积极向上、饱含乐观精神的语句。这种超然物外的旷达植根于作者经受了大半生坎坷之后的哲理妙悟,由此出发,清风、明月、松柏就成为作者情有独钟的审美对象。
淡雅的月夜景色一般人习以为常,熟视无睹,只有苏轼这样的“闲人”才会认识到它们的灵性,引为知己。这是因为“构成自然界的美的是使我们想起人来的东西,自然界的美的事物,只有作为人的一种暗示才有美的意义”(车尔尼雪夫斯基:《生活与美学》,第10页,人民文学出版社),也就是说,美丽的月夜景色使作者想到了自己。作者描绘的月、竹、柏既是月夜景物的有机构成部分,又是作者人格的象征。月亮在中国文化中象征意义十分丰富。它是美丽的象征,创造了优美的审美意境。如谢庄《月赋》中的秋月,陶渊明《闲情赋》中“媚景于云端”之月,张若虚《春江花月夜》中赏心悦目之月。同时,月亮也是人类相思情感的载体,如《古诗十九首•明月何皎皎》,潘岳的《悼亡诗三首》(其二),张九龄《望月怀远》,杜甫的《月夜》,南宋吕本中的《采桑子》,皆是以月寄托男女相思;王粲的《登楼赋》,李白的《静夜思》,杜甫的《月夜忆舍弟》等通过月表达了人们对故乡和亲人朋友的怀念。在失意者的笔下,月亮又有了失意的象征。如承天寺之月,它娴静与安谧的情韵,创造出静与美的审美意境,引发了作者的虚静、旷达的情怀,从而走出逆境,积极地看待人生。竹子挺拔秀丽,岁寒不凋,自古以来,受到人们的普遍喜爱。古人常以“玉可碎而不改其白,竹可焚而不毁其节”来比喻人的气节。正因为如此,竹历来受到文人的青睐。人们不仅看重它的自然属性,更多地把它作为孤标傲世、高风亮节的人格的象征。苏轼《於潜僧绿筠轩》云:“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人瘦尚可肥,士俗不可医。”用竹子标志自己的高洁不俗。松柏傲骨峥嵘,庄重肃穆,且四季常青,历严冬而不衰。《论语》赞曰: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松与竹、梅一起,素有“岁寒三友”之称。本文是以松柏象征作者并没有放弃辅君治国、经世济民的政治理想,仍然坚持对人生、对美好事物的追求。月、竹、柏组成了一个相类的意向群,它们不再是单纯的客观景物,而是作者高尚人格和理想的写照:旷达、超脱,处逆境而不馁,遇重压而不屈。
作者被贬黄州时,名为团练副使,但限定他“本州安置,不得签书公事”,故为“闲人”。“闲人”才有闲情逸致,才能摆脱世俗的纷扰而显出“世人皆浊我独清”的充实与饱满的艺术人生。张潮在《幽梦录》中说:“能闲世人之所忙者,方能忙世人之所闲。人莫乐于闲,非无所事事之谓也。闲则能读书,闲则能游名胜……”苏轼就是这样一个闲人。他在作于同一时期的《临皋闲题》一文中说:“江山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这其实是一种智者的人生态度,在当时情况下,作者以“闲人”自居,寄情山水无疑是最佳的选择。于是,司空见惯的月、无处不有的竹柏才成为审美对象,原因就在于有“闲人如吾两人者”。同时,“闲人”一词,还反映了作者的愤懑之情。作者虽有治国济世之才,却变成了一个大闲人,因此心里非常不平,才找人寻乐。静谧的庭院、银色的月光、高大的竹柏使作者获得精神的慰藉与解脱,他浑然忘了自我,仿佛我即自然,自然即我,自然与自我融为一体,这正是“天人合一”思想的体现,也是古代士人追求的最高审美境界。李白诗“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描绘的就是这种意境。看来,作者“欣然而起”,游历承天寺,主要有感于自身的经历,寻求解脱(即寻乐),而“月色入户”不过是个契机而已。
作者系陕西渭南师范学院中文系教师
(责任编辑:古卫红)
E-mail:guweihong007@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