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6期


相互之间

作者:多丽丝·莱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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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猜想,你的哥哥又要来了,是吗?”
  “也许是吧。”
  他转过身背朝着她,显得理直气壮,一边扎领带、翻衣领,一边扭动下巴,看看胡子是不是已经刮干净了。他面色严峻,以各种老掉牙的借口,刻板地站在镜子面前,一只手捏着领结,脸转向左侧,直愣愣地盯着镜子中他的妻子的玉体。此时, 她侧卧在床,右胳膊肘优雅地撑着她的上身,白皙的双手正忙着修指甲。他把手放下来,语气坚定且不容置疑地问道:“你说‘也许是吧’是什么意思?”她默不作声,没有回答,而是装模作样地举起一只手,仔细地端详起她那五只粉红色的箭状般的指甲。她年约十八岁,皮肤黝黑,身体清瘦,而且非常清瘦。她的姿势、她端详指甲的举止、她那从粉红色条状晚裙里显露出来的瘦长而白嫩的大腿——她的这一切,她的够得上供杂志社拍摄封面照片的这一切,其实是为了隐藏一种与他的渴望一样深不可及的欲望,因为,她的呼吸,完全与他的一样,既响亮又急促。
  他没有理会她。从她那双忧郁的双眸里迸发出来的孤寂的狂躁和她上臂鼓起的荆条般的肌肉,他意识到,她渴望他赶快离去。而他心里却想,她的情绪变得如此狂躁,皆因他对她的欲望太过强烈:对她,他的确有着某种并不健康的东西,的确……对这种想法,他深感愧疚。他承认,刚才那种过分警觉的想法正是他内心深处隐隐作痛的缘由。接着,他又加了一句:确实,一点不干净,肮脏极了。然而,刚刚做过的自我批评使他感到吃惊:他清楚地记得,她对自己的肌肤、秀发、指甲的呵护,是那么执着甚至发狂;他还清楚地记得,她对浴缸的沉湎与依恋,又是那么的强烈甚至不可理喻,一泡就是几个小时,太可怕了!太肮脏了!愈来愈强烈的不快与厌恶,沉重地笼罩着他的心。
  想到这里,他转过身,眼光慢慢地移开冷漠的镜中人,直端端地盯着她。他是一个值得信赖、经得起考验的年轻人,体魄健壮,刚刚接触女人。一个月前,在婚礼上,他站起来比她还矮了好大一截。但是,他以男子汉特有的自信占有了她想入非非的青春。此时,他以近乎淫猥的目光,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不断给她施压。他的目光,既煽情(对此他不知道)又挑衅,并以此作为警告。 与此同时,他又强压着一种冲动。他知道,只要她朝他抬起她的一双胳膊,他的这种冲动就会消失殆尽。
  “你说‘也许是吧’,究竟是什么意思?”他再次狠狠地问道。
  沉默片刻之后,她没精打采地回答道:“我是说他也许会来。”一边说着,一边翻动着她清瘦的小手,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
  类似的对话,对他们俩来说,岂止仅仅发生在五分钟之前。早在今天之前的若干个早晨,就已经屡屡发生过了,只是常常心照不宣而已。他们正面临灾难的边缘。但是,这位年轻的丈夫快要迟到了,他看了看手表,虚张声势但面无愧色地做了个手势:我要上班去了,你就继续躺着吧……他正要转身去门口时,又故意慢吞吞地停下脚步,说道:“唉,既然如此,晚饭我就不回来吃了。”
  “随你的便吧。”她也慢吞吞地回答。此时,她仰卧在床上,两只手不停地在眼前晃来晃去,以便让指甲油快点干,然而,十分滑稽可笑的是,这些指甲油已经涂了三天了!
  他高声吼到:“弗丽达!我说话是算数的,我不回来……”看得出,他既像陷入了困境,又像是在挑衅。不过,十分明显的是,他实在竭尽全力维护自己的自尊,维护自己男子汉的气概,尤其在面对——不过面对什么呢?她晦涩的微笑,犹如某种神秘的东西(这个东西当然不像当天早上她醒过来以后所做的其他各种事情)穿透了他的全身,对此,她毫不知晓。她真的一点儿也不知道她那种晦涩需要细细琢磨,傲慢而轻蔑的胜利者的微笑是极端残忍的吗?实际上,在她的微笑里,已经蕴含着某种特别的意味了,正是她的这种微笑,气得他脸色铁青,喃喃自语:“弗丽——弗丽——弗丽——弗丽达……”并走出了房间。刹那间,周围一片寂静,而他却仍然在揣摸着内心深处的恐惧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静静地躺在床上,听着他的脚步声咚咚走下楼,听着他砰地关上大门。然后,她不慌不忙地从十个粉红色的小小吸汗垫套里抬起瘦长而白皙的双腿,跳下床,站在窗边,看着她丈夫那精心梳理的头沿着人行道一冲一冲地远去。这里是伦敦的市郊,他必须到城里去上班。在那里,他是一个前程无量的雇员。路上绝大多数人也是去上班的。她看到,他紧绷着脸,显得焦虑万分。她懒洋洋地朝他挥挥手,没有笑容。他回头望望,似乎在回忆着这场噩梦;而她却冷漠而蔑视地耸耸肩,立刻躲到窗户后面,没有看到他那因为愤怒和痛苦而快要发疯的挥手和微笑,不过,他的挥手和微笑实在来得太迟了。
  这时,她紧锁眉头,站在崭新的衣橱面前,长长的穿衣镜映出她高挑而微微弯曲的身段,在短裙的映衬下,她的双肘和双膝更加滑稽可笑。她把短裙撩过头脱去,侧身看到自己的丰满而富于动感的乳房和圆润的纤纤细腰,感到很自信,然后,匆匆换上一件雪白的长睡衣。睡衣的领口和脚边都嵌有褶边,罩在身上只露出一个圆圆的脑袋。这时, 她看起来要漂亮得多,事实上,还真有几分模特的味道。她梳理着闪闪发光的黑色短发,目不转睛地盯着镜子里那双深邃而焦急的双眸,然后又上床睡觉去了。
  不一会儿,她开始紧张起来,听到有人轻轻地打开大门,又轻轻地关上。她侧耳细听。那个尚未露面的人,跟她一样,也小心地听着、看着,因为这是一间经过改造的小型居室,原本是一幢半独立的房子,现在分隔成上下各有两个小房间,房东太太住在底层,他们住楼上。这位年轻的丈夫每晚回家,喜欢同房东太太随便聊上几句,问问今天有谁进出过这幢房子,或者他的妻子有何动作。脚步声从容不迫地朝她走来,房门随之被轻轻地打开。她抬头一望,脸庞顿时犹如花儿绽放,因为进来的是一个皮肤黝黑的瘦高个儿。他坐在床上,紧靠着他的妹妹,拉起她的细手,爱抚地吻着,轻轻地拍着,然后弯腰去吻她的嘴唇。他们嘴唇贴着嘴唇,两双深陷的忧郁的眼睛相互贴在一起;她闭上眼睛,向上卷起下嘴唇,伸出舌头沿着下嘴唇左右滑动。还没等到她开口,他便迫不及待地开始脱衣服。她问道:“今天上午你忙吗?”语气中丝毫没有任何她问她的丈夫时所有的那种辛辣味,而那样的辛辣味正是她同其丈夫谈话时司空见惯的东西。
  “埃克塞特大街上的活儿我已经干完了。”
  他实际上是一个电工,一辈子与办公室和办公桌无缘。
  他赤身裸体地钻进被窝,躺在他妹妹的身边,嘴里喃喃叫道:“奥丽弗,奥伊尔。”
  为回报他充满爱意的称呼,她用炽热的感激之情,将自己修长的身体紧紧贴在他的躯体下面,因为她的丈夫从未像这个年轻人那样,爱抚地喊过她的昵称,使她的感情得到释放。作为爱的回应,她的嘴里也喃喃地叫道:“波佩耶,波佩耶。”两双眼睛再次深情地彼此凝视着,近在毫厘。他的眼睛,尽管像她的那样,深陷在瘦削的眼窝里,却总是那样鲜明而炯炯有神:一对眼珠在消瘦、青肿、已有皱纹的眼皮底下转动;而她的双眸 ,因清澈而白皙的肌肤而显得典雅精美、线条分明。他亲吻着她的双眼——他那双丑陋不堪的眼睛的完美无瑕的复制品!她的身体朝他紧贴过去,他连忙阻止道:“好啦,好啦,奥丽弗,奥伊尔,别性急,别性急,你会把事情弄槽的。”
  “不会,我们不会。”
  “等一等,让我给你说。”
  “好吧,那么……”
  两个身体,喘着粗气,静静地躺了好一会儿。她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腰背上,轻轻做了一个画圆的动作,使他侧过身来面向着她。他的双手放在她的臀部上,静静地抱着她。终于,他们成功了,他们融为一体,但他慌忙说道:“哦,等一等,再静静地躺一会儿。”他们一动不动地躺着,眼睛闭得紧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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