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9期
千古洞庭一绝句
作者:周 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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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陵一望洞庭秋,
日见孤峰水上浮。
闻道神仙不可接,
心随湖水共悠悠。
——[唐]张说:《送梁六自洞庭山作》
洞庭浩淼,风光无限,文人墨客,多有颂美之辞章。唐有孟浩然“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临洞庭湖赠张丞相》),杜甫“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登岳阳楼》),宋有黄庭坚“未到江南先一笑,岳阳楼上对君山”(《雨中登岳阳楼望君山》),皆为历代文人所激赏,是故范仲淹有云:“予观夫巴陵胜状,在洞庭一湖。”(《岳阳楼记》)魏允贞更以“洞庭天下水,岳阳天下楼”之誉令其驰名天下。遍观洞庭名作,由初盛唐之交身兼朝中重臣和文坛翘楚双重身份的张说所写的《送梁六自洞庭山作》,名气虽不及上述诸作,然于波澜壮阔中蕴涵清泠婉约之美,列于摹写洞庭的千古名作之间亦毫不逊色。
张说(667-730),字道济,又字说之,是初唐渐盛之际著名的政治家、军事家和文学家。他“前后三秉大政”、“掌文学之任凡三十年”,在礼乐建设、文化事业、文学创作、提携后进等方面都有突出的建树,在中国政治史、文学史上均占有一定的地位,是开元盛世的一代鼎臣。张说在文学上标举“奇情新拔”、“天然壮丽”的审美理想,在美学观和文艺观上体现了盛唐气象的通达和壮阔。他的诗歌创作各体皆备,长于五言,复多古体、歌行。开元初年,曾一度为唐玄宗老师的张说因故被贬居岳州洞庭湖畔,其间他创作题材多样、内容充实、风格清健,风骨与文采并重,呈现初盛唐过渡的特点,体现了魏晋与齐梁诗风结合的倾向。其中,羁旅行役、徜徉山水之诗,感情率真质朴,描写细致生动,初显兴盛气象,代表张说诗歌的最高水平。《送梁六自洞庭山作》正是此时之作。
在文学传统中,迁谪主题以“信而见疑、忠而被谤”为基调,加上贬谪地的险山恶水,让原本强烈的被贬谪、被拘囚的心态更加浓重,不平则鸣成为心理需求与取向。先有屈原被逐沅湘,幽愤交加而有《离骚》《九歌》,集忠君之情、身世之叹于一体;随后贾谊贬居长沙,感同身受而作《吊屈原赋》《鵩鸟赋》,情感内质与抒情方式与屈原一脉相承,成为后世贬谪文学主题形态、艺术取向的范式。追溯屈原、贾谊创造的“流放文学”原型,曾一度身居朝中台阁的张说找到一种精神的认同:“远莅长沙渚,欣逢贾谊才”(《岳州别梁六入朝》);“自怜心问景,三岁客长沙”(《巴丘春作》);“空对忘忧酌,离忧不去心”(《对酒行巴陵作》)。这些诗句倾诉了刚直遭贬的迁愁谪恨。在入无廊庙、出见瘴地的环境中,诗人声声叹息,多抒发去国怀乡之思、怀才不遇之愤、前途未卜之忧、岁月迟暮之感,从而形成张说《送梁六自洞庭山作》的写作背景。
首句“巴陵一望洞庭秋”开门见山地交待了时间和地点,在洞庭之畔的巴陵故城送别友人,“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远绍屈原《湘夫人》的秋思,一种遥远凄恻的寒意涌上心头,浸透纸背,为全诗奠定了秋意浓浓、暮霭沉沉的情感基调。然而诗意并未限于秋天的怅然和孤寂,从而陷入逼仄的格调中,而是接之以次句“日见孤峰水上浮”,衬托出首句悄然蕴涵的洞庭湖的浩淼烟波和动荡恣肆的水势。洞庭一望无际、波光粼粼,沾染氤氲湖光水汽的一轮新日,顺着君山慢慢爬到空中,挥洒下一片耀眼的日晖。摇曳生姿,水波微荡,君山若浮于水天一色之间,比之雍陶“烟波不动影沉沉,碧色全无翠色深”(《题君山》)之句,更充满了动感生机;又较刘禹锡“遥望洞庭山水翠,白银盘里一青螺”(《望洞庭》)平添了几分阳刚与粗犷之气。洞庭之水,秋波浩渺,友人即将征帆渐远,直上朝廷,而诗人却谪居岳州,遥无归期,洞庭如明镜般,镜中所见尽是心绪难宁。以洞庭秋色隐喻离怀,“孤峰”双关,既指洞庭湖上孑然独立的君山,又暗示作者孤独难耐的心情,失落与孤寂之情渐上心头;“浮”字顿生扑朔迷离之感,峰浮于水,人浮于世。张说从纷纭杂沓的自然中捕捉最足以表现心境的词语来传达山水神韵,其所呈现出在诗境净化和情思净化方面的努力,对后来的山水诗很有借鉴作用。
后二句“闻道神仙不可接,心随湖水共悠悠”, 张说深藏自己的心事,含蓄地借助景物抒发依依惜别之情:湖岸送客,客帆已远,而身不能随,目之所及,心随湖动。承接上两句,前句由实转虚,由景及情,后句以景句结,“不言送别,而送别之神情透露”①。“神仙不可接”,明写君山神仙传说不可复现,暗指对九重宫阙的思恋之情;字面上是传说中的神仙“不可接”,实则暗喻友人“不可接”,友人远上之朝廷“不可接”。“心随湖水共悠悠”,心潮随湖水翻荡起伏、悠悠不息,暗喻送友人入朝而起的思阙怀乡的复杂心情,并非只是单纯牵挂友人的渐行渐远,而是慨叹自己不能如友人一样再度回朝,对自己无尽无期的谪居生活自怨自艾罢了。诗不言愁而愁意弥漫,幻化为心上之秋,无可奈何的仕途命运与湖水一并流转。象征性的意象在诗中的运用,在字词的锤炼中形成了凝练精简的情思,使得波涛浩淼的洞庭秋水与绵密翻荡的愁心情韵在某种相似的情感内质上构成共鸣。沈德潜称之曰:“此洞庭为神仙窟宅,然身不至,惟送人之心与湖水俱远耳”。②
张说贬谪湘岳之作,“诗益凄婉”(《新唐书•张说传》),似有以“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之意,以道家因任自然、无欲无名的思想为安身立命之道。此时之作,如“天地盈虚尚难保,人间倚伏何须道”(《同赵侍御乾湖作》)二句流露出对祸福难料、难以掌握自己命运的感叹;“息心观有欲,弃知返无名。五十知天命,吾其达此生”(《岳州夜坐》),即以老庄的达观为慰藉,与大自然同息共生,达到身心自由旷达的境界,表达出澹泊明志的生活态度。此诗中云“闻道神仙不可接,心随湖水共悠悠”,似乎跟南岳道教的长盛不衰相关,似乎跟洞庭湖动人的传说相关,又似乎跟屈原笔下的奇幻仙境相关,但皆无定指,不拘泥于世俗时空观,而着意在自然山水中寻求出路与寄托,引比兴与寄托入山水诗,为盛唐山水诗人进一步融情入景打开了思路。
《送梁六自洞庭山作》体制精短,表现简洁凝练,以气运字,情感充沛,充分展露了张说山水诗的清丽自然与气势壮大的融合的特质,体现了张说在山水诗上倡导高朗弘阔之境界,择取开阔壮大之意象的努力。胡应麟在《诗薮》称赞此诗“句格成就,渐入盛唐矣”。此诗是描写洞庭山水的名作,实则乃送别诗,张说将去国怀乡之思和忠而被谤之愤寄寓其间,运用隐喻、象征等艺术手法抒情达意,言在此意在彼,使得诗意含蓄蕴藉、委婉凄迷。通过祝福送别的友人,排遣自我内心的幽愤,以悲剧心理去审视客观世界,运用对比、象征,使得物我双方相契默然、隐隐欣合,抒情凄苦而含蓄,充分体现其淡泊中隐含沉郁、闲适中透露孤独、平和中流现哀婉的美学风格。
“唐三百年以绝句擅长。”③绝句以其语近情遥、含吐不露、情韵浓郁、意味隽永,而为诗人所仪。张说的这首绝句,以象征性的意象构筑出凄婉、朦胧、深邃的意境,意味无穷,洞庭浑茫开阔的境界呼之而出,呈现弘阔高朗的风貌,故诗评家对此评价很高:“唐初五言绝,子安诸作已入妙境。七言初变梁、陈,音律未谐,韵度尚乏。……至张说《巴陵》之什,王翰《出塞》之吟,句格成就,渐入盛唐矣。”④但是严格来说,这首绝句,由于尚在初唐渐盛的转型时期,在诗味隽永深厚、委婉含蓄上还欠缺功力,但是其绝句音韵婉转悠扬,情味深远绵长,在创造意境上有所努力,为盛唐绝句的繁荣起了先锋作用,是描写洞庭无限风光的一篇当仁不让、恢廓大度的名作。
作者系中国海洋大学副教授、文学博士
(责任编辑:古卫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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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王尧衢注,单小青、詹福瑞笺.唐诗合解笺注:卷5[M],保定:河北大学出版社,2000:200.
② 沈德潜.唐诗别裁集:卷19[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638.
③ 王士祯.唐人万首绝句选[M].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1.
④ 胡应麟.诗薮:内编卷6[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1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