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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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林斤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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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画家老麦的气色红润,为人圆通,又走好运。有一年出了样舒筋活血的新药叫脉通,同行拿来开老麦的玩笑,谁知老麦就棍打腿,索性拿麦通当了笔名。这天傍晚他从城堡般的人民礼堂里出来,手提包鼓鼓的,装着刚得的奖品;一张奖状,一本精装的速写本子,一个人造革的夹子,一本画册,还有一个密封的信封,里边是奖金,他当然没有打开来看过。
  这个奖是十年浩劫以后兴起来的,也才连续三年,老麦年年都得上了。他拎了个手提包来装这些东西,就是个行家。有的人没有经验,手里捧着出来就显得不自在。
  老麦走到礼堂对面的存车处,取车骑上时,门口的小车大车还拥挤着慢慢挪动,警察还在又比画又喊叫。老麦为避开这些四个轮子,把自己的两个轮子随手一拐,进了一条小马路。今年的奖有点意外,行情步步看涨。刚才就有不少的闪光灯,带响和不带响的镜头对准着他来。明天电视上出现的自己,只怕还是会透着些兴奋,年过五十的人了,应当不显山露水的好……怎么拐到胡同里了,这是什么胡同?马驹。呀,梅大厦!这个十分熟悉又经常想不到的名字,跳了出来。再拐两个弯儿,不就到了梅大厦那儿了吗。这位姓梅的,是老麦学生时代的好哥们,学的是雕塑。大家住在一个城市里,搞的都是美术,却有三年没有见面了。老麦通是忙于三来:来信,来访,来约稿。梅大厦是到处不露面,连逢年过节串个门吃顿饭都不作兴了。他在干什么?三年来美术界不大听说他的名字……老麦通由马驹胡同拐进驹尾巴胡同,再一拐,进了尾巴后坑。下车推进一个没有门扇的门洞,里边的杂院不知大小。院子中间戳着自来水管,为了防冻,拿黄泥抹得土坟头似的。这边搭出来一间厨房,那边接出来一个棚子。北屋只见屋角,东屋能看见几扇窗户,西边是什么也看不见。梅大厦住的是南屋靠西的两间。老麦把车推到南屋门前,就叫道:
  “梅大厦,在吗?”
  一边背着身子锁车,听见背后屋里叫道:
  “吃饭没有?正好,给你下挂面。”
  三年不见,人没进屋,劈头是这么句话。老麦立刻想起来,这还是三十年前穷学生时候的口吻。
  土坟头似的水龙头那里,一个老太太坐在小板凳上,一棵一棵地涮着菠菜。清清楚楚地嘟嚷道:
  “挂面,挂面,天天挂面。”
  显得挺自己的。老麦通望望老太太笑笑,高声应道:
  “你这儿能有别的吗?”
  “给你打个鸡蛋。”
  老麦通进屋,也只扫了梅大厦一眼。不用说握手,连一句寒暄都用不着,管自跨进里屋坐下,因为只有里屋才有凳子。外屋的窗下,有个煤气罐,一个两眼的煤气炉架子。里屋靠里角落里,有张木板单人床,白床单黄不搭拉的。只有这一床一炉,才表明还住着个人。以外全是架子:有真正的书架,有像商店里的货架,有砖头垫脚,自己拿木板木条钉起来的架子。所有的架子上,全是雕塑。有陶瓷,有玉石的、石头的,还有黄杨木、楠木、不知什么的树根树顶。梅大厦这个人呢,若在路上溜溜的靠边走着,就是一个老不顶用了的泥瓦匠。一身劳动布工作服,往哪一拍,都少不了粉尘飞扬。花白的乱蓬蓬的头发,细眼睛挂红丝,小个子还驼点儿腰。只有当他伸出两只手来,那是皮肤紧绷,肌肉鼓胀,伸缩灵活的年轻的手啊。
  这年轻的手现在专心一意的下挂面,打鸡蛋。趁这工夫,老麦通把架子上的作品浏览一番。书架上摆的全是陶瓷,多半三年前见过。有飞禽走兽,也有散花天女、扶锄老农、白衣战士。有的古色古香,有的土里土气。造型、使釉、神态,都着力继承民族传统。货架上摆的是石雕,有汉白玉的头像,大理石的热带鱼、北极熊,最多的是绿色、紫色、杂色斑驳的玉石,有的像牛,有的像鹰,有的连行家也一下子看不出来像什么。这些东西老麦多半没有见过,是这三年来的作品吧,显然追求现代派的表现方法。那临时随手钉起来的架子上,全是木雕人物,有的还是半成品,看来都是近作了。……老麦通那只有行家才有的,安安闲闲坐在那里挑剔的眼光,渐渐地不安起来了。这些木雕是些什么东西呀?那不是从庙堂、寺院、坟墓的雕塑里来的吗?不是从民间的泥娃娃、面人儿脱胎出来的吗?可是又多么不一样,哪儿哪儿都变化了,是吸收了外国现代方法的呀!这两样东西揉在一起了,不敢立刻肯定说揉得匀净不匀净,可是在这么个杂院的破南屋里,这个老泥瓦匠般的老同学,老光棍,有所探索,有所创造……
  老麦通的确好运道,十年浩劫时候,也“全托”过,也下过水田叫蚂蟥咬过,但总没有伤着元气。现在这些都成了光荣历史,眼面前可是青云直上。前年画了张武斗场面,闯了“禁区”,反映强烈,热辣辣地得了奖。去年评奖的时候,说不能全是“伤痕”,要点叫人愉快开朗的。恰好他有一张五只小猫,像小孩子那样互相抓挠着。今年得奖的题名是“夜行军”,主要人物是一个十几岁的女兵,军帽下边戳着两根辫橛子,背上背的当然不是枪,得是一把二胡。起初大家觉着不新鲜。评选来到,又觉着革命传统教育现在太需要了,理当上选。最后一讨论,军事题材的就这一张,不破工夫地名列前茅了。
  老麦通有一位好夫人,她把稿费奖金积攒起来,使用在刀刃上。家庭里提前实现了“四个现代化”——两用录音机、彩色电视机、玉兰牌洗衣机和雪花牌电冰箱。一儿一女都上着大学,都是要强的好孩子。儿子快毕业了,在动脑筋出国留学,女儿有志考研究生。
  老麦通的眼睛还在架子上来回溜着,忽然看见书架顶板上,不像是摆,倒像是撂着一个女兵,辫橛子,身背二胡,军帽上肩膀上可落上不薄的尘土了……这个烧瓷女兵是三年前见过的,和自己的画稿有没有关系呢?倒也难说。不过平心而论,这个女兵是一般化的,自己画得有个性,有人物的心灵……
  这时,挂面已得,鸡蛋已熟。梅大厦仿佛大功告成,双手捧了进来。老麦通进屋的时候,一见这一床一炉,脑子里那些闪光灯就都熄灭了,那些带响和不带响的镜头也离得远远的了。把手提包随便往桌子角落里一放,没有把奖品拿出来给老同学看看的兴趣了。这时老同学捧着碗站在面前,他倏的没有经过大脑,手脚飞快地把手提包塞到桌子下边去了。
  老麦通挑起一筷子面,叹道:
  “你我都一把年纪了。”
  老麦通吃了一口。
  “怎么样?”
  “不错。”老麦通随口应酬着。
  梅大厦笑起来,忍不住揭穿秘密的样子:
  “还放了虾籽。”
  “嚯。”老麦竟喝声彩,其实他连大虾也不希奇。
  “我还有紫菜,你要不要?”他要倾囊而出。
  “不要不要不要。”
  老麦通反倒觉得凄凉,慢慢地往下咽。
  梅大厦也不再让,大口大口,啜出声来,嚼出响来,是一种狼吞虎咽的吃法。味精和虾籽,在这种吃法里也是不起作用的。
  老麦心想:我是不是要作第三次努力呢?原来为给梅大厦找对象,老麦夫妇费过两次心。按老麦的夫人说:“还真不惜血本。”第一次是二十多年前,大家都才三十来岁,美术展览会上有梅大厦的作品,一个青石的旗座,盘着两只活泼泼的老虎。老麦夫妇先请一位女诗人看展览,听她称赞了作品,才约下星期六晚上七点钟,在广东饭店见面。
  梅大厦准时来到,老麦点了菜等着。七点一刻,女诗人姗姗来到。她身材娇小,穿一身黑色连衣裙,胸前一朵银亮的菊花,笑吟吟地穿过餐座。等到一介绍,就不作声了。坐下来动了动筷子,大约一刻钟,就说有事站起来走了。
  第二次是十多年前,“浩劫”前不久,老麦夫妇约下一位中学女教师,一个规规矩矩的寡妇在家里见面。炖了一只鸡,买了瓶张裕葡萄酒。那天刮风起黄土,梅大厦眯着眼睛钻上楼梯。老麦住在四楼一号,他跑到三楼,看见廊道地上扔着些石头块儿,有带紫的,有翠绿的。问在楼梯上甩牌的孩子,孩子们说是附近玉石厂往外扔的下脚料,捡来砌炉台的。梅大厦埋头跑到三楼一号去敲门,正好这一家人都上班了。他留下张条子,眯着眼戗着风沙,向玉石厂的废料堆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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