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0期
黑猪毛 白猪毛
作者:阎连科
更多经典:点此访问——应天故事汇
根宝怔着问,你说啥儿?
女人说,你误我一天工夫,该赔我五十块钱哩。
根宝低声咬牙,说,你咋能这样不要脸哩?
女人说,我是不要脸,要么你打我一顿我走,要么你赔我五十块钱我走;你要不打我赔我,我就在这院里叫唤,说你一见我就摸我拉我。
没有奈何,根宝只好返身回屋取了一张五十元的钞票,塞到她的手里说,走吧你,以后你再也别从我们吴家坡的村头走过。
女人接过了那钱,看看说,你要敢动手打我一个耳光,我就嫁给你。
根宝说,走呀,钱给你了,你走呀。
女人说,你要敢对我又踢又打,我把我的两个娃儿送给别人嫁给你。
根宝说,你有病哩,你神经有病了,去县医院看看病嘛。
女人把那五十块钱朝根宝面前一扔,就走了。走了几步又回头说,没有腰骨的男人,谁嫁给你,谁一辈子保准受人欺负不尽呢。
实在说,没人欺负根宝一家人,可就是因为他家单门独院,没有家族,没有亲戚,竟就让根宝娶不上一门媳妇来。二十九岁了,一转眼就是三十岁,就是人的一半生命了。将近三十岁还没有成家立业,这不光让根宝在村里做人抬不起头,也让父母深怀着一层内疚哩,永远觉得对不住了儿娃呢。
根宝爹又吸了一袋烟,再装上,没有点,放在脚边,不知为啥就抓了一把花生剥起来。他剥着花生,却不吃,借着月色,看看面前勾头坐在鞋上的儿娃,像一团包袱软软地浮在地上;看看那说要翻盖却总也缺钱翻盖的草屋,矮矮的,塌塌的,房坡上还有两个欲塌欲陷的深草坑,在月色里像被人打开的墓穴。还有那没有门窗的灶房,灶房门口破了的水缸,这些都被月光照得亮白清楚。身边的那个猪圈,泥墙,框门,石槽,倒是结实完整,可不知因了啥呢,总不能养成猪。喂猪猪死,养羊羊灭,后来把它做了鸡圈,鸡们倒都生长得壮实,可是,可是呢,母鸡们都是三天、五天才生一个鸡蛋,哪怕是夏天的生蛋旺季,也没有一只鸡两天生上一蛋的,更不消说如别户人家一样,一天一蛋,甚或一只鸡一天生两蛋或两天生三蛋。这就是刘家的日子。根宝爹像看透了这样的日子一样,把目光从月光中抽了回来,吃了手里的花生,说跑油了,不香。老伴说吃吧,这也是宝他舅今儿路过梁上捎来的。根宝爹就又抓了一把花生,在手里剥得哗里哗啦,说都吃呀,根宝。
根宝说,我不吃。
爹说,你咋知道替镇长顶罪至多是到监狱住上十天半个月?
根宝说,李屠户说的。
爹问,李屠户听谁说的?
根宝说,他啥儿不知道?镇长就是在他门前撞死了人,县委书记都在他家睡过哩。
娘问,替人家住监,住完了咋办?
爹说,歇歇嘴吧,女人家哩。住完了咋办?你想咋办就咋办。谁让他是镇长,谁让他让我们孩娃去顶监。
然后,爹就回过头来,望着儿娃说,根宝,你真的想去就去吧,去跟李屠户说一声,说你愿意替镇长去蹲监。说记住,李屠户叫李星,你就叫他李星叔,千万别当面还屠户、屠户地叫。
这时候,月亮升到当头了,院落里愈发明亮着,连地上爬着的蛐蛐欢叫时张扬的翅膀都闪着银白白的光。根宝从地上站起出门时,娘从后边抓了一把花生追上他,说你吃着去吧,没跑油,还香哩。根宝把娘的手推到一边,说我不吃,也就出门去了,和出行上路一样,没有回头。可没有回头,他听见身后剥花生的声音,在月色里像谁在水里淘洗啥儿般,淋淋哗哗,脆亮亮的,还是有几分让人留恋的亲切呢。
李屠户家里忙哟。院落里扯加了两个二百瓦的灯泡,把清明清明的月亮挤逼得没了踪迹。不知远处的一家矿上要贺庆啥,冷不丁,来人让他连夜赶杀几头肥猪,加之明儿正集日,又不能慢待了在集市上总去他的挂架上割肉的老主顾,于是,李屠户除了原来的屠案,又摘下门板,新架了一副屠板。自己宰,还又从外村找了两个小伙子帮衬着。每帮他宰一头猪,他给人家十块工时费。
院落里满是集合着的人,有矿上的工人,有村里看热闹的孩娃,还有连夜把生猪拉到李屠户家等着他过秤买猪的邻村庄户。根宝从村里出来,一听到屠案上红血淋淋的尖叫,身上抖了一下,像冷一样,可他很快就把自己控制住了,不再抖了。说到底,是杀猪,又不是杀人。踏进李屠户家那两扇能开进汽车的院落大门时,已经有两扇猪肉挂在了棚架下,赤背的李屠户正舀着清水往扇肉上浇洗,一瓢一瓢,泼上去,淋下来,红艳艳的血水流过一片水泥地从一条水沟流到李家房后了。一世界都是生血的腥鲜味。帮衬的那两个小伙子,一个在院落角上正烧着一口大锅的开水烫猪毛,一个正在一个屠架上用一个铁片刮着剩猪毛。猪毛味有些腥臭,像火烤了兽皮一样怪诞难闻。李屠户家一年四季都有这样的味。根宝不知道为啥在这样的气味里,县委书记会在这儿住一夜。可县委书记是真的住了一夜哩。迎面楼上二楼靠南的两间客房,东屋门口清清白白挂了一个招牌,上写着:县委赵书记曾在此住宿。借着灯光,根宝看那招牌时,他看见西客房的门口也新挂了一个招牌,上写着:县里马县长曾在此住宿。根宝有些糊涂,他不知道县长何时也在此住过,可他想那是一定住过的,没住过李屠户不会挂那么一个招牌。
看看招牌,根宝从人缝挤到了李屠户的身后,他等李屠户把一扇猪肉淋净了,轻声叫了一声李叔。
李屠户没有回头,他用手抹掉肩上的血水珠,用胳膊擦掉额门上的汗,到另一扇红血猪肉下边,又一瓢瓢舀水浇起来。虽然没有回头,他却听到了有人叫他。他舀着清水说,是根宝吧?
根宝说,哎,是我,李叔。
李屠户把一瓢水泼到那扇猪肚里道——
是想替一下镇长顶罪吧?多好的机会,别人烧香都求不到。
血水溅到了根宝脸上,他朝后退了一步——
跟我爹商量过了,我愿意。
李屠户又舀一瓢清水浇上去——
不是你愿意就能去了的。先到屋里等着吧。
到了李屠户家平常客人吃饭的那一间餐厅里,根宝才看见那儿已经坐了三个村人了。一个是村西的吴柱子,四十来岁,媳妇领着孩娃和人私奔了,就在邻村一个村干部的弟弟家窝藏着,死活不回来,他就只好独自过着日子了;另一个是村南的赵瘤子,日子原本鼓鼓胀胀不错哩,可烧的砖窑塌了,人便瘸了,日子也就塌陷了,眼下还欠着信用社一大笔贷款的债。还有一个,是村里的李庆,在镇上有生意,家里还买有一辆嘎斯汽车跑运输。根宝知道柱子、瘸子是想和自己一样,图求去替镇长住几天监,一个想请镇长帮着把自家媳妇要回来;另一个,寄望帮了镇长,也许信用社的贷款便不消再还了。他不知道李庆谋图三二四五啥哩,竟也端端地和瘸子、柱子围在那一张饭桌前。于是,待根宝走进来,他们都望着根宝时,根宝把目光落在了小他一岁的李庆身上。
李庆像抢了别人的东西一样,不好意思地把头勾下去,说我弟今年就师范毕业了,想请镇长安排他回到镇上教书哩。
柱子冷了一眼李庆说,你好了还想好。
李庆把头勾得更低了,脸红得如门外地上的血。
这当地,瘸子也包着李庆的脸,说,你走吧,让我们和根宝争这机会还差不多。
李庆没有走,又抬起头涎涎地笑了笑。
根宝坐在了那张空凳上。这是一张四方桌,先前都叫八仙桌,现在学着城里人的腔调就都叫它餐桌了。屋子也叫餐厅了。餐厅也就十几平方米大,摆了粮、面、油和七七八八的一些杂货物,在外面空着的地方摆了这张餐桌。因为不是掏钱吃餐饭,桌上有个铝茶壶,但没有人会来给他们倒上水。桌子的上方是灯泡,苍蝇和小蛾在灯泡周围舞蹈着,舞累了,蛾子竟敢落在灯泡上歇脚儿,而苍蝇就只敢落在他们身上和那油腻的桌面上喘着粗气儿。
屋外又有了一阵猪叫声,粗厉而骇人,像山外火车道上的汽笛叫,只是比那汽笛短促些,也比那汽笛混杂些。夹杂有猪的喘息和人的乱汪汪的声音。这样过了一阵,便突然安静了。不消说是利刃从猪的脖下捅进脏腑了。剩下的就是李屠户指挥着说把这头抬去煺毛、把那头挂起来开膛的指令声,还有人们这条肥、那头瘦的议论声。屋子里有些热。忙着挣钱的李屠户,顾不上进来指着哪个人说令一句,喂,你去替镇长顶个罪,再指着剩下的,说你们三个就算了那样的话。也许,李屠户并不知该把这样一件好事留给谁,所以他才只顾杀猪,不管屋里的根宝、柱子、瘸子和李庆。屠户的媳妇和孩娃们都在楼上看电视,从电视机中传来的武打声像从房顶落下的砖头和瓦片。根宝抬头朝天花板上看了看,其余三个人也都跟着抬头看了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