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1期


阴差阳错的“情”回光返照的“爱”

作者:何希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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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开启人物心理的别致窗口
  
  从《沉沦》开始,郁达夫就充分展示了开掘人物心理的浓厚兴趣和出色才华。他在对人物隐秘的性心理的深度窥视中,特别注意描写人物的变态心理,在中国新文学乃至整个中国文学中都显示了突出的开拓性意义。然而,郁达夫并不满足于既往的、已臻绚烂成熟的心理描写格局,而别具匠心地在《过去》中描写了人物在两性交往时的他虐和自虐心理。且看小说对主人公李白时在老二的戏谑玩弄下的心理体验描写:
  
  我(李白时)在民德里住不上半年,陈家的大小上下,却为我取了一个别号,叫我作老二的鸡娘。因为老二像一只雄鸡,有什么可笑的事情发生的时候,总要我做她的倚柱,扑上身来笑个痛快。并且平时她总拿我来开玩笑,在众人的面前,老喜欢把我的不灵敏的动作和说错的言语重述出来做哄笑的资料。不过说也奇怪,她像这样的玩弄我,轻视我,我当时不但没有恨她的意思,并且还时以为荣耀,快乐。我当一个人在默想的时候,每把这些琐事回想出来心里倒反非常感激她,爱慕她。后来甚至于打牌的时候,她要什么牌,我就非打什么牌给她不可。万一我有违她的命令的时候,她竟毫不客气地举起她那只肥嫩的手,拍拍的打上我的脸来。而我呢,受了她的痛责之后,心里反感到不可名状的满足,有时候因为想受她这一施与的原因,故意地违反她的命令,要她来打,或用了她那一只尖长的皮鞋脚来踢我的腰部。若打得不够踢得不够,我就故意的说:“不痛!不够!再踢一下!再打一下!”她也就毫不客气地,再举起手或脚来踢打。我被打得两颊绯红,或腰部感到酸痛的时候,才柔柔顺顺地服从她的命令,再来做她想我做的事情。
  
  像老二这样以对别人进行玩弄和虐待的方式来达到自己的心理满足,这本身就是一种非常态的变态心理,如果说这种他虐心理不论在日常生活还是在文学作品中都不难感受到的话,那么像李白时这样故意寻找让老二踢打的机会,并且还能在被踢被打中获得一种自慰,甚至于还有一种难得的成就感,这种自虐心理就实在让人感到有些匪夷所思了!我想,倘若孤立地看待问题,他虐心理毕竟是以他人的屈辱与痛苦为代价来达到自我心理的高峰体验;而自虐心理则更是人在无法摆脱的困境中消极承担人生苦难的一种精神反应,有类于阿Q的自欺欺人,浸透着浓郁的悲剧意味。然而,如果将这两种可悲的心理体验置于小说的特定语境之中,我们又不难感到在自虐和他虐之间的奇妙互动:老二在他虐心理体验中实现着一个女人对男人精神情感的有效调控,她不付出任何真诚的代价也要收获心理的高峰体验;李白时在自虐心理体验中也绝非纯然的自我牺牲,他付出了代价是要确凿而完整地猎获老二的爱情,局外人看他时,他无不可悲,而他自己却是痛在身上,陶醉于心中。由于男女双方都有明确的精神指向,作为当事人的李白时和老二一旦形成了心理的互动,他们各自都会沉浸在特定时空领域的精神愉悦之中。因此,不论是他虐还是自虐心理,其实都是人们为达到自我的某种目的所难以避免的一种有违常态的心理活动。我们看到,不仅李白时甘心情愿接受老二的踢打,表现出明显的自虐心理,就是一贯具有他虐心理的老二也流露出自虐心理:“我倒很愿意受人家的踢打,只教有一位能够命令我,叫我心服的男子就好了。”自虐心理无疑是一种悲剧心理,但它一旦有了先决条件垫底,就显得并不那么反常了。李白时的自虐心理并不符合他“对于将来的希望,也还很有自负心”的本性,它显然是坠入情网的男人所采取的迂回而不免悲壮的、自以为奏效的心理战术;老二的自虐心理看似与她一贯的他虐心理南辕北辙,它其实更加深刻地揭示了女人们对于强悍而具有保护力的男人真实的心理企求。她们虽然有时不免以能够成功地驾驭男人为至乐,但一旦真正有了令她们心悦诚服的男人,她们又完全可能心甘情愿地接受男人的驾驭。但是,李白时和老二的悲剧之所以难免,就在于他们的心理互动不是一种在两性情感对流中的默契,而是一种在假象掩盖中的错位:老二的精神情感所指向的并非是李先生但又极像是李先生;而李白时精神情感所指向的确实是老二,但却是远离实体而仅存于幻想中的老二。因此,他们彼此所感到的乃是一种虚假的精神愉悦!我认为,由于人到中年的郁达夫对处于眩惑和迷狂状态的人们的精神世界有独到的发现,他不仅揭穿了两性情感交往中的行为假象和心理真相,也由此而洞悉了人类心理情感世界中的诸多奥秘。所以《过去》中的自虐和他虐心理描写,在郁达夫小说的心理描写中开启了又一扇新奇别致的窗户,不仅显示了郁达夫不断标新求异的艺术追求,更显示了郁达夫心理描写的深度。
  总之,《过去》以全新的审美开掘彰显着一个才华卓异的作家丰富的创作潜力:它不仅不失郁达夫小说一以贯之的感伤风格、两性体验,而且一改《沉沦》时期的小说散文化追求,将一个极易落入俗套的失恋故事写得如此曲折缠绵,波澜横生,可见郁达夫并非不擅小说的结构经营,而是有着多种手段、多副笔墨。此外,一个作家丰富深刻的人生体验既可以使他不断刷新自己的生命记录,也可以使他不断改变和提升自己的艺术套路,不断地给读者提供新奇鲜活的审美刺激。像郁达夫这样一个多血质的情绪性作家,能以足够的理智成功地驾驭一个情爱和性爱题材,并赋予它以扣人心弦的戏剧性和传奇色彩,抽绎出深邃的哲理意味,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就此意义而言,我认为“过去”虽已无可挽回地成为过去,但《过去》不应该成为过去!
  作者系西华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硕士生导师
   (责任编辑:赵红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
  
  ① 郁达夫:《送仿吾的行》,《郁达夫文集》第10卷,花城出版社,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香港分店,1985年版,第279页。
  ② 参见袁庆丰:《欲将沉醉换悲凉——郁达夫传》,上海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
  ③ [日]竹内好:《郁达夫研究》,转引自[日]太久保洋子:《郁达夫小说研究在日本》,《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5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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