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安昌河

　　《今古传奇·故事版》2004年第01期　　

　　宣统末年，安州城有一李秀才，整日里带着几个奴仆，驾着苍鹰，赶着猎狗，咋咋唬唬地满安州追野鸡、抓野兔。李秀才的祖上出过三代武举，个个都是精忠报国、戎马戍边的好汉，所谓一辈不如一辈，到了李秀才，竟然是文不能答对，武不能举弓，让人好生叹息。

　　不过，这李秀才虽不务正业，却也生得心地善良性情豪爽。乡里乡亲谁家有个困难，他总好三两银子五两银子地帮衬，出手极其大方，要是有客人来访，也总是三席六桌，极尽排场。祖宗积攒的家业，怎敌得住他坐吃山空？眼见得那万贯家产也快散尽了，乡亲们不忍心看着他游手好闲的就这么破败下去，劝他置办点田地或者开个店面，也好有个进项，但是李秀才却总是呵呵大笑，不置可否。

　　那年冬天，李秀才正在安州城闲逛，看见一个猎户拎着一个野物在酒馆门口叫卖。李秀才以为是只野鸡，待走近一看，原来是只苍鹰，已经奄奄一息了。猎户告诉他，这鹰捕着的时候凶猛异常，他的一个伙计还差点被啄瞎了眼，不得已才断了它的翅膀和爪子。这会儿都快要死了，只好当做下酒菜贱卖了。

　　李秀才仔细瞧了瞧这只鹰，突然开了口：“我就要这只鹰，给你一百两银子买下了。”说着，他还真掏出银子塞到猎户手中。那猎户被吓了一跳：一只快要死的鹰，怎值得一百两银子？李秀才笑道：“这点银子买它，还不够价，这可是只鹰王，你们瞧瞧，它虽然被折磨得快要死了，眼里却没有半点惊恐，不是王者，如何能做到如此坦然？”围观的人并不以为然，都觉得李秀才昏了头，让人不可理喻。

　　李秀才买了那鹰后，不惜重金，遍寻名医，为那鹰诊治，前前后后，竟然花去了千两白银。半年后，那鹰虽然痊愈了，却留下只跛脚。每日里伺候，总是李秀才亲自动手，供以新鲜羊肠和鹅肝。但凡没事，李秀才也不出去，就沏一壶清茶，和那跛脚鹰相对而坐，拉拉呱呱，谁也不知道他跟它说了些什么。等到放鹰那天，安州城很多人都聚到了鹰嘴崖下，想看看那跛脚鹰哪点值得李秀才花费千两白银。

　　李秀才驾着鹰爬上鹰嘴崖，手向前一指，那鹰脚轻轻一蹬，箭一般从李秀才的肩膀上射出，在空中只一盘旋，便猛然直冲地面。看的人还没回过神来，那鹰又腾空而起，转瞬就将一只肥硕的兔子抓到了李秀才的跟前。这一切都是在悄无声息中一气呵成，简直跟评书中说的那杀人于无形的剑客一般，怎不叫人惊讶？

　　由此，那只跛脚鹰的名声大震，人称跛脚鹰王。

　　转眼到了民国二年，安州土匪猖獗。为了给老百姓一个太平，省城专门派了一个营的兵力进驻安州城剿匪，人称火枪营。火枪营的老总姓马，他的爷爷曾是大清宫廷内务府养鹰鹞处总管。清廷没落后，所养的鹰鹞也就尽数归了他马家。马老总自小跟从他的爷爷驾鹰牵狗，对那“鹰犬”之事，自是极其喜爱。他到安州，就随身带着两只“海东青”，一只叫“白眉鹰王”，一只叫“铁爪鹰王”。这两只鹰，被马老总视为宝贝，行走南北，总是带着它们，形影相随。

　　那马老总到安州后，听说安州也有一跛脚鹰王，立即登门约李秀才，要他驾出鹰来，和自己的鹰王一比高低。还放出话说，如果跛脚鹰王输了，就要被烧成一盆好菜，送给他下酒；如果自己的鹰王输了，他就让出三十条枪，帮安州百姓自建民团，以保安州永远太平。消息一出，安州百姓兴奋不已，李秀才却是忧喜参半……

　　比赛的地点设在鹰嘴崖，那里地势高，可以俯看半个安州。

　　比起李秀才的跛脚鹰王来，马老总的鹰王显得高大威猛许多，马老总手臂一震，一个唿哨，那只“白眉鹰王”腾空而起，在李秀才和他的鹰王头顶低飞盘旋，发出一阵阵激昂的唳啸，就像一个不可一世的将军。李秀才伸手摸摸跛脚鹰王的羽毛，手向那只白眉鹰王一指，跛脚鹰王一声长啸，利剑一般刺向白眉鹰王。那白眉鹰王见跛脚鹰王来势凶猛，慌忙亮出利爪，却不想跛脚鹰王虚晃一下翅膀，冲霄而起，那白眉鹰王紧随其后，跛脚鹰王忽然一个回马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铁嘴一下击中了它的脑袋，只听得一声凄厉的惨叫，白眉鹰王落荒而逃。围观的人群发出一阵欢呼……就在这时候，跛脚鹰王的头顶上出现一个小点，悄无声息的。那个小黑点越来越大，原来是那只铁爪鹰王，它要在跛脚鹰王的背后以致命一击。有人尖叫起来，更多的则是捂住了嘴巴……

　　就在铁爪鹰王即将击中跛脚鹰王的刹那，但见跛脚鹰王身形一晃，轻盈地一侧翅膀，避开了它的铁嘴钢爪。随后敏捷地一转身，斜刺里划了条弧线拦了过去。两个黑点渐渐接近，扭成了一团，在空中上下旋舞着。突然，一个黑点像断线的风筝一般掉了下来，没入山林。另一个黑点开始慢慢往回飞来，渐渐的，大家看清楚了，是李秀才的跛脚鹰王！

　　马老总铁青着脸，拂袖而去。李秀才掏出手绢，给跛脚鹰王慢慢擦拭着沾在它嘴上和爪子上的血迹。乡亲们围聚过来，看到刚才马老总的表情，一个比一个慌张。

　　李秀才倒不在意，坦然一笑，驾着他的跛脚鹰王，回到安州。

　　当天深夜，安州城内忽然响起一阵炒豆般的枪声，第二日，人们看见城门上悬挂着一个人头，竟是李秀才。城门口张贴着一张告示，上面陈列着李秀才的罪行，细数他是如何勾结土匪残害百姓，如何窝藏烟土违反禁令……

　　乐善好施的李秀才居然成了十恶不赦的坏蛋？安州百姓哗然。“那跛脚鹰王呢？”悲叹疑惑间，却见马老总骑着高头大马，带着他那百十个荷枪实弹的卫兵，迈着正步，威威武武地沿着安州城大街游行。他的肩头，驾着的正是那只跛脚鹰王。

　　自枪杀了李秀才后，那马老总显露出他的魔鬼面目，成了安州新的祸害。他欺男霸女，明抢暗夺，但凡有谁不依，栽上一个“通匪”的罪名，啪的一枪就毙了。安州百姓背地里都叫他为“马阎罗”，对其恨之如骨。好好的一个安州，竟被他搞得暗无天日，怨声载道。

　　安州百姓除了诅咒马阎罗，也开始诅咒起那跛脚鹰王来，恨它助纣为虐，比畜生还畜生。

　　这一日秋高气爽，火枪营百十号兵聚在演武场，喊杀声震天地操练着。马阎罗驾着鹰，背着手，正踌躇满志地巡视，突然看见天空中一群大雁飞过，忙叫停下，一个唿哨，放出那鹰。

　　跛脚鹰王冲天而起，却并没有去拦截那雁群，而是发出一阵悲愤苍凉的唳啸，径直冲向云端，渐渐消失无踪。马阎罗和他的兵们一个个仰望着天空，望得脖子都酸了，眼睛也花了，却不见有跛脚鹰王的影子出现。

　　“妈妈的，这扁毛的畜生，就这么跑了么？”马阎罗狠狠地骂道，“早知如此，还不如杀了，弄一盆菜。”

　　就在这时候，只听得有人叫道：“跛脚鹰王回来了！”

　　天空中出现了一个小黑点、两个小黑点、三个小黑点……一眨眼工夫，天空中就像撒了几把芝麻似的，布满了小黑点。这些小黑点越来越大，仔细看看：原来是一大群苍鹰正黑压压地扑向演武场！

　　只听得一声长啸，那只跛脚鹰王犹如流星一般，铁爪迎着马阎罗的脑袋击来。马阎罗哪里躲得及，只听得鬼嚎似的大叫一声，栽倒在地，他的脸上和脖子上鲜血淋漓。那跛脚鹰王一声长啸，腾空而起，又猛扑下来，马阎罗恐慌万状，急忙掏出手枪……

　　那些苍鹰仿佛是天神射下的箭一般，紧随跛脚鹰王身后，一起长唳短啸着，将火枪营的兵们团团围着，凶猛攻击。只听得一阵阵鬼哭狼嚎，那些兵们在演武场抱头鼠窜。安州城，笼罩在雄鹰们的羽翅之下，劲风四起，树木摇曳，尘土飞扬，遮天闭日。

　　转瞬之间，鹰群散了，安州的上空又恢复了最初的天高云淡。演武场上，是一片惊心动魄的惨烈景象。地上躺满了伤痕累累哀号声声的伤兵和死去的鹰，“马阎罗”早已气绝身亡，他的脖子被跛脚鹰王的铁爪撕得粉碎。而跛脚鹰王，也被一颗子弹击中胸口，死在马阎罗的尸体旁边。

　　火枪营的残兵们一个个牵着搀扶着，逃似的离开了安州城，惟恐那些神鹰再次天降。

　　人们从城门口取下李秀才的人头，将那跛脚鹰王和其他战死的鹰，一起装殓进一口大柏木棺材，葬于鹰嘴崖下。出殡那日，沿途人山人海，个个泪流满面，如丧考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