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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演习就这样结束了。

  步战车在眼前轰鸣着,后舱门开着,士兵们上了车。几辆车上的士兵轻松地在说笑,701车前的三班没有这份心情,一个个沉默着尽早地钻进了车里。

  准备回营的时候,成才悄悄地摸到三班,对甘小宁打听道:“听说你们班让人揪出来了?”甘小宁没有回答,只是两眼没好气地瞪着他。

  成才只好转过话题,问:“许三多呢?”

  “连长把他毙啦!”甘小宁说着钻进了车里。

  成才一愣,但他随即笑了,他往车舱里瞧了瞧,看到一车都是苦大仇深的眼睛,成才知道是真的出事了,赶忙走开。

  701车里那个空着的座位,是属于灾星许三多的。他现在正蹲在车边的地上,揪着草根,羞耻、沮丧,夹着轻微的恼火,那源于委屈,他真是只想史今吃上饭。

  步战车驶动,从许三多身边驶过,后舱门从刚才就没关,史今探头,愠怒又有些怜悯地命令着:“上车。”

  许三多顾头不顾腚地连忙上车,心不在焉,脑袋又在门檐上碰了个响,大家如没瞧见一样。

  许三多想坐下,白铁军和另一位士兵不约而同往旁边挤了一挤,空出的地方顿时足够坐下两人。坐得宽敞,却绝不舒服,谁被躲瘟疫一样躲着都不会舒服。许三多回避着全班人的眼神,全班人也在回避着他,唯一一个与他直面的只有对面伍六一喷火的眼睛。

  演习结束正是放松的时候,很多车上的士兵都打开舱盖,将大半个身子探在舱外吹风,有的车上传来整齐的拉歌声。701号车的舱盖紧紧合着,除了引擎声外没有人声。

  一辆野战油泵车正停在输油管道边将燃油输给战车,老马和李梦几个如穿着军装的土包子一样在旁边张望问话:“是七连的吗?”被问到的兵都摇着头。

  “认识许三多吗?上过团报的那个?”

  回答还是不认识。最后,老魏干脆猛然一声大叫:“谁是七连的?!”

  成才的车正好停在不远处,车上的士兵随即应道:“我们是钢七连的!”

  听到这话儿,老马几个连忙兴高采烈地跑过去。

  “认识许三多吗?”薛林问,“就是刚去你们连的那个许三多!”

  一听到许三多的名字,那个士兵的神情,便古怪地笑了笑。

  他转身看看成才说:“成才,许三多不是你老乡吗?”

  成才显然是不太想搭茬:“也算是吧。”

  老马顿时高兴起来,缠住成才不断地问:“许三多来了吗?他在哪辆车上?”

  成才看了看身后的701号车,车如个缩了头的铁乌龟样毫无生气,车长的脸灰青,头蔫耷着。

  “你找他有什么事?”成才决定不去惹那辆车。

  老马说:“我们是一个班的,我是他班长,不,我是说,我是他原来的班长……”

  701一车人都铁青着脸,从许三多这面的射击孔,可以看见和听到外边那几个人的谈话。五班的那四个人仍在那个需要费劲仰着头的位置说话。

  看他们挺热情的样子,成才犹豫了:“他……留守,他没有来。”

  老魏说:“我就说嘛,他刚来,这演习没准不带他,早听我的,去团里一趟好了。”老马却说:“这孩子有出息,我寻思他能进步挺快。大哥,你给我带个信好吗?”薛林说:“什么哥不哥的,他比你还小!”

  老马说:“我都要走的人了,你们还跟我戗!兄弟,你给我带个信,我这就要退伍了,这一走,这辈子许就见不着了……”

  成才的心有点软了:“你到底要说什么?”

  “你让他得空回来看看,唉,战斗部队,也不能有空……”老马犹豫了。

  薛林说:“没空也得有空!你告他要走的是谁!不是烂人李梦!不是鸟人薛林!是老马!大好人老马!”他几乎是愤怒,那种愤怒绝大部分源于分离在即,倒并非因为七连的兵对他们不大客气。 “要走的是老马!他不能回来也得去送送!哪天走直接上红三连问指导员!”

  成才的车,慢慢地往前开去了。

  “你告诉他,千万得告诉他!最后瞧一眼!也许就是瞧这辈子最后一眼!”老马一边追着成才的车,一边喊道。

  那几个孬兵终于被淹没在腾空而起的烟尘中。许三多早已经抱着头蜷成了一团,他抬头时已经泪眼婆娑。一车兵仍是那个样子,谁也不看谁。只有史今一直贴在射击孔里看那几个已经被灰尘淹没的身影,贴得那么近,让人觉得他简直可以从那个枪眼大的孔里探头出去。

  然后他看看许三多,叹一口气,那口气的长度绝对长过叹气专家老马,长得让人觉着诧异。许三多有一种误会,他以为这口气是为他而发的,于是他被车从眼眶里摇晃出第一滴泪水,然后拄着枪不知羞耻地哭泣。

  一车兵都绷紧了一言不发,他们的脸上写得明明白白——这里不同情这样的眼泪。

  钢七连讨厌弱者!

  车场寂静了。

  车库的门一拉上,这一季度的训练,就暂时告一段落了。

  伍六一打回宿舍之后,神色就一直不对,时不时地看着墙上那面“先进班集体”小旗发愣。他忽然听到有人进来,回头一看,是七班的成才,以为是找许三多的,开口就说:“许三多不在!”

  成才却说:“我不找许三多。我们班长让我来的。”

  “干什么?”伍六一看到成才的眼睛一进就盯住了墙上的那面小旗。他知道了。他说,“他火上梁似的干什么?待会儿我送过去!”

  成才压着高兴说:“我们班长说,还是悄没声拿走就算了。”

  “你这叫悄没声吗?……用得上悄没声吗?这玩意本来就是轮流挂的。”

  成才摘了旗,看看伍六一,伍六一白了他一眼。成才有点尴尬了,只好掏出烟来递给伍六一。

  伍六一没理这茬:“他没告你说吗?这旗不能单手拿,它大小是个荣誉。”

  成才不敢再招惹他,笑笑就走了。伍六一在后边自己嘀咕着:“见这小子就有气,他心里幸灾乐祸着呢。”

  被拿走的那旗,在三班实在是挂得太久了一些了,连墙上都有清晰的印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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