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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四


  袁朗:“就算他……真是傻子吧,那现在也是长大了,是好事啊。”

  成才:“是代价。您不知道我们走了多远。”

  袁朗:“不给看,因为我走得比你们还远。你猜从列兵到中校要走多远?”

  他扔下只好自己喝酒的成才,看看许三多。

  袁朗:“你今天很少说话。为什么?”

  许三多:“不知道说什么。”

  袁朗:“我让你不知道说什么?”

  许三多看着他,一会儿才说:“我不知道怎么办……还有,我的朋友还在医院……我总是记得……总记得……”

  他记得伍六一发射了信号弹然后坐下,而袁朗在终点抱臂看着。他记得救护车驶走,而袁朗若无其事把车开往另一个方向。

  袁朗:“我知道你记得什么,你现在很讨厌我?”

  许三多:“不是……我说不清。”

  他给许三多又夹了一筷子菜,并且再也不提这件事情。

  许三多沉默地咀嚼着饭粒。啤酒沫在杯里浮沉,旁边的声音渐渐淡去。

  那天晚上成才喝了很多,也问了很多,我和成才都累坏了,都有放松的权利,我却忘了怎么放松了。

  要走了,七连的宿舍,这个屋里所有的铺盖都收了起来,宿舍里的高低床终于都只剩下光板了。许三多在最后一遍打扫卫生,这是一遍极其细致的打扫,因为对他来说,连一个桌角、一块奖牌的背面、一块床板下的缝隙都是钢七连的一部分。他从贴着伍六一的床板缝里找到一根烟,那根烟已经干得不像话了,显然是铺主不小心落在那的。

  一天时间哪里都去不了,明天就有新兵要搬进来,我去不了医院,更去不了草原上的五班。纤尘不染的营房,将耗去我在三五三团的最后时间。

  外面已经是深夜,许三多在打扫,一个人做完通常是整个连做的工作,可以想象这是个多么漫长的工作。从许三多的神情上看不出漫长,他打扫得怎么说呢,甚至很珍惜。熄灯号中最后一点舍灯终于熄去。

  黑暗中点起一点火光,许三多做了对他少有的一件违规的事——他点燃了那根应该是没法再抽的烟,他第一次抽烟。

  他一口口地抽着,将烟灰就掸在自己的手心里。干了的烟抽起来很辣,从不吸烟的许三多,被烟呛得不住地流着眼泪。在泪水看见一个自己,很多个自己,各种各样的自己,投降的自己,孱弱的自己,哀怜的自己,悲愤的自己,欢乐的自己。

  背包早打好了,就放在光光的床板上。看起来,许三多今晚不打算把它打开。他不打算睡觉了。

  晨光,许三多在椅子上坐了一晚上,他这样迎来黎明。两件简单的行李放在地上,一个迷彩包,高城送的录音机。

  我来的时候只带了一肚皮患得患失,走的时候行李多了很多,王庆端送的车模,连长送的便携音响,以及一个会被战友们用豪华来形容的前途,跟大多数来了又走了的人比,我走得很富有,是一个有财产的人。

  天一亮许三多就冲上操场的跑道,开始他在这个操场上最后一次长跑。这次不再是慢跑,是全速,一个长程的冲刺。

  他结束了在三五三的最后一次长跑,跑向连队的方向。

  许三多远远地站住,虽然还很早,七连的空地上已停着两辆车,一辆是越野车,上边坐着袁朗和成才,那是来接他的;一辆是卡车,是来接收营房的,有很多兵正在车下列队。

  许三多拿着他的背包出来,在自己的连旗下站住了。一名军官在他身边等待着,他的那一队士兵,也站在空地里等待着。

  许三多缓慢而凝重地开始敬礼。

  “许三多,给大家说点什么。”那军官郑重地说。

  许三多愣了一下,他不是个会说话的人。

  他说:“我不会讲话。”

  “随便说,他们都是院校出来的,你给他们上上课吧。”那军官压低了声音,“你的事我跟他们讲过了,都是院校生,佩服坏了。”

  许三多愕然了,他看看那些年青的脸,目光里居然像认识他很久的样子。

  许三多对视着那几十双眼睛,他说:“欢迎来这。我一直在等你们,等到你们来的时候我已经要走了。以后这里就是你们的了。以后对这个地方来说,我们就是老家伙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这是我这些年说得最多的话,有时是因为嘴拙,有时……真是觉得说不如不说。”

  他站在那,看着他的连旗,很长时间的沉默,但并不是很长时间的冷场。

  “我的父亲跟我说,好好活。我的班长跟我说,做有意义的事情。我是个笨人,偶尔做对一件事会让旁边人都替我庆幸。我只好跟我说——尤其在这个要走的时候更得对自己说——好好活,就是做有意义的事情。做有意义的事情,就是好好活——这是傻话,傻人对自己说话……聪明人可能用不上,聪明人会问什么是意义……我不知道……真不知道……你们用不上。”许三多苦笑,并且真真正正地乱了阵脚,“你们都有文化,当然不会有我这样的笨人。”

  “有!我就是。”

  “我也是。”

  “都是。”

  队列里一阵喧嚣。

  许三多愣了一会儿,敬了个礼:“那就好……我走了……该走了,有人在等我。”

  许三多头也不回地走向袁朗的车,他不敢回头。

  袁朗为他将车门拉开,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许三多他不是上车而是退上车,几乎是手足无措,所有士兵敬礼,然后是最庄重的注目礼,那让许三多的头撞在车顶上。

  袁朗将车倒到车道上开始行驶。

  许三多木然地将头转开,逃避着那个注目礼。

  袁朗:“说得很好,我也受教。”

  许三多:“啊?不会的。”他在沮丧和惶恐中看着钢七连离开自己的视线。

  驶过敬礼的哨兵,驶出大门。上了中间那条道,两个兵呆坐着。

  出了团部有三条路,许三多他们走的仍是中间那条。通向军用车站,军用机场,更多的军队,更多的血、泪、汗。

  第十七章

  陆航机场,袁朗的越野车通过机场口的哨卡,驶上跑道旁的便道,驶向一架正待发的轻型直升机。

  “我们是要坐这个走吗?”成才简直不敢相信。看见袁朗笑笑,成才压抑不住地笑了,他捅了一下许三多,许三多不动窝,他索性痒痒许三多,许三多这才忍不住笑了起来。

  袁朗将车停下。驾驶员看看表:“准时。”说着上了直升机。

  袁朗:“五分钟后登机。成才拿行李,许三多别动。”

  成才:“是。”这对他来说是求之不得的事情,从车后厢拉出行李往飞机上送。

  许三多沉闷地坐着。

  袁朗下车,倚在车门边,也就是许三多旁边,看着机场人员作起飞前的准备。

  袁朗:“你越来越少跟我说话了,而且我肯定,不是因为上下级关系。”

  许三多:“我就话少。”

  袁朗:“那个人叫什么?”

  许三多愕然了一下。

  许三多:“谁?”

  袁朗:“让你讨厌我的那个人,他叫什么?”

  许三多:“我没有讨厌你。”

  袁朗:“让你把我当另一种人的那个人,是你想拖着挣扎着过终点的那个兵吗?他叫什么?”

  许三多:“伍六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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