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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阵地上响起了哨子声,这是要求所有人必须进入阵地的命令。不上不行了,死钻在洞里也是个活埋。各连队冒死进入了阵地,开始调整射击诸元。老旦大声吆喝着给自己壮胆,赶羊一般把弟兄们赶出了窝。透过望远镜老旦看到,日军的登陆艇已经绕过各种障碍,接近了平坦的江岸,登陆艇上的机枪口径也不小,把前沿后撤的一个工兵排干掉了。鬼子们正下饺子般地跳进水里,挑着太阳旗开始上岸,岸上的地雷早已被炮弹刨没了。那些东洋海军陆战队衣着齐整,刺刀锃亮,一点也不像老兵们说的那般猥琐,个子虽小,却也算威风凛凛。尤其是前面举着刀的几个军官,小白领衬衣比老旦娶媳妇时的被里还要白净,要不是他发出的那瘆人的怪叫,老旦几乎要稀罕这个家伙了。

  敌机丝毫没有闲着,一见国军阵地上冒出人来,赶紧分次俯冲扫射。没有了国军飞机的阻碍,他们的射击准确得惊人,几乎每一轮俯冲都犁掉个把排的人。老旦第一次见识这样的阵地防御战,天上的飞机吵闹得根本没心思瞄准,一轮扫射下来,身边就倒下几个弟兄,好在见的飞机也不少了,一见这些瘟神飞来,老旦便忙不迭地挪出他们的弹道。不少机枪手架起机枪来要打飞机,被上面严令喝止了,事实证明那是瞎子点灯,有限的弹药还是留给上岸的鬼子吧。

  隐蔽在后方的重炮营开始轰击江岸。口径虽不很大,可密集程度足以让冲锋的鬼子哭爹喊娘了。不待长官发令,战士们早早开了火,鬼子刚好闯入了步枪的最佳射程之内。枪林弹雨间,东洋人除了冲锋,根本没有躲藏的地方,伤亡很大。可鬼子的第二轮登陆部队立刻接应上来了,带来很多迫击炮和枪榴弹手,猫在弹坑里支起了小炮,竟然只用有限的火力就有效地压制了国军的射击。烟雾弹封锁了阵地前沿,炮弹和榴弹精确地落在国军战壕里,简直像从旁边随手丢进来似的,真让战士们心惊肉跳。

  老旦这个连的迫击炮手,放炮和放屁一般没准,十颗炮弹往往只有两三颗能靠近目标,塞进去就放,比起鬼子炮兵七八成的精准来,简直天上地下。几百鬼子杀声震天的,骤然加快了冲锋速度,眨眼之间就到了第一道战壕前沿。老旦早已不顾飞机大炮的威胁,指挥着大家居高临下地扫射,他自己也拿起步枪,瞄着一个挑着旗子的鬼子,一枪没打着,却打穿了旁边一个的肚子。这六个连队虽然没经过长时间的系统训练,但因为有不少征战多年的老兵,所以枪法都有些准头,三挺重机枪都是老手,个个都是长点射。鬼子也确实冲得有点愣,腰都懒得猫,顷刻间就躺下一百来个了。按照指示的新方位,重炮营的炮火把挤在阵前的鬼子炸得人仰马翻,他们的迫击炮阵地也被摧毁了。江畔泥沙飞溅,弹坑密布,鬼子被压制在一条狭窄的区域中,开始犹犹豫豫地往前蹭。一阵风吹散了烟雾弹的白雾,阵地前面猛地一览无余,老旦和弟兄们拼命开火,子弹横飞,硝烟弥漫,扑在前面的鬼子军官被打成了蜂窝,阵地前堆起了鬼子层层叠叠的尸体。

  老旦的连队死伤惨重,他身边的两个小战士都趴在了血泊里,一颗迫击炮弹正落在二人中间,地上的胳膊腿都分不清谁是谁的。战壕里血洼淹脚,到处是包扎的伤兵。在敌机又一次集中扫射和轰炸之后,国军的狙击火力弱了下来,炮声稀疏了,重炮营一样没躲过日机的延伸轰炸。此时,鬼子的二梯队又上了岸,和已经趴在阵地前面的鬼子混成一片,跑来跑去地调整部署,一通烟雾弹后,又开始吱吱呀呀地冲上来。

  没了炮兵掩护,阵地岌岌可危。鬼子一边冲锋一边射击,迫击炮、平射炮、掷弹筒,甚至火焰喷射器都上来了。第一道战壕已是一片火海,那是一班的阵地。老旦看见几十个鬼子下雨般将手雷投进了他们的战壕,在一串爆炸声中,战士们立刻被一团团烟尘淹没,一柱猩红的火焰卷来,他们连哭喊都来不及,就在火焰喷射器的烈焰中化做焦炭。

  老旦被这惨象惊呆了!人肉的焦糊味道令他作呕,看着敌人越过战壕冲上来,一时竟忘了隐蔽。一个日本兵抬手就是一枪,子弹带着哨音滑过他的额头,鬼子枪口喷出的气流几乎冲到他的脸上。老旦屁滚尿流般跑了,这才感到额前如被火钩子燎着了一般的火烫,头皮被三八大盖子弹划开了一个大口子,伴着剧痛,血正流将下来,死死糊住了一只眼睛。估摸是子弹震到了骨头,他看谁都是两个人影,两耳已然聋了。老旦找救星似的抓住了医务兵,医务兵只看了他一眼就说等着,旁边开膛破肚地躺着十几个还没弄完。老旦只能自己找了块脏了吧叽的破布捂着头,好赖擦开了那只瞎眼,一抬头,鬼子竟已经到了,医务兵正用一个大针头扎着一个鬼子,鬼子的刺刀透出了他的后背,医务兵也躺下了。等着医护的陕西老兵石筒子和冲来的鬼子杀到了一起,石筒子已经少了一只胳膊,他用左手抓着鬼子的耳朵,像饿狼一样咬碎了他的喉咙。鬼子的脖子霎时喷出一道血箭。最后一刻,浑身被打成筛子的石筒子扑向其他鬼子,拉响了身上的手雷。

  第二道战壕眼见不保!鬼子踏着无数的尸体向上进攻,闪光的刺刀和鬼子狰狞的脸孔,让老旦回想起了黄河岸边那血腥的一幕。鬼子的手雷已经扔到了他的脚边,老旦一脚踢了回去,炸飞了两个鬼子,老旦胆气陡生,一把扯掉头上的绷带,抽出刀来,对着壕里半死不活的战友们大喊一声:

  “弟兄们,跟俺宰日本猪!”

  老旦很自然地喊出了老乡曾经用过的口号,似乎这个平淡无奇的口号给了他无穷的力量,让他史无前例地狂声怒吼了。老旦跃出壕沟,浑身烟尘,血流满面,双手紧握着那把锋利的日本军刀,竟一人恶狠狠地扑向敌军。战士们见他杀将上去,俱都血脉贲张,接二连三跳出了战壕,有的脱光膀子,有的抬起机枪,这股奋勇杀出的力量势不可挡,如同山洪一般泻了下去。鬼子见势也奋力大喊着迎了上来,刺刀和大刀切入人体的声音立刻响成一片。

  在这片狭窄的江边,双方约一千多人开始了最残酷的肉搏。此时,双方的炮火都停止了互射。两军战士都杀红了眼,国军的大刀砍卷了刃,鬼子的刺刀扎成了麻花,同归于尽随处可见。双方的炮火都停止了互射,敌机也不再扫射,天地之间,这些亡命的战士发出一阵阵残忍狰狞的呼号……任何能够杀人的工具都投入了这场厮杀,各种雪亮的兵器上下翻飞,人们奋力将兵器扎进对方的身体。当兵器不能再使用时,他们就或挖着对方的眼睛,或咬着对方的脖子,或用石头砸着对方的脑袋,伴之以阵阵野兽般的嗷叫。尸体已堆积如山,残肢断体散乱地抛落在沙土上,各式形状的人头被往来的乱脚踢来踢去。江岸的大斜坡已被鲜血染成一个巨大的红色扇面,血流涓涓地汇入长江,浩瀚的长江血色渐浓。江面上浮起无数被炸死的鱼,白肚皮泡在血红的江水里,和无数的尸体挨在一块,朝下游缓缓漂去……

  在这场以你死我活同归于尽为主题的绞杀中,两军也半斤八两。鬼子毕竟在人数上处于劣势,又遇到这拨国军的顽强抵抗,人员消耗巨大。国军守卫阵地的六个连队也消耗过半。老旦在混战中背后被扎了一刀,大腿也被刺刀带下一块肉来,好在伤口都不深。刺他的那个鬼子也未逃厄运,被一位斜刺里杀过来的弟兄用枪托砸碎了脑袋。一个精悍的鬼子见老旦用一把日本军刀砍杀,有些莫名其妙,只懵了片刻,就成了老旦的刀下鬼,另一个甚至把浑身是血的老旦当成了自己人,就甩给老旦一个屁股,刺刀向外掩护他的后面,老旦惊讶地看着这个和自己贴着屁股的鬼子,稳稳一刀挥出,这鬼子的头就飞到一边去了,半空中还回头看了老旦一眼。老旦杀红了眼,他估计怎么也有七八条鬼子的性命记在自己的账上。他抽空看了看刀,那刀刃依然锋利如故,不由得庆幸,麻子团长真给了自己一把好刀。

  就在鬼子越来越少的时候,头缠绷带的五连长大喊一声:

  “杀光狗日的鬼子!”

  战士们振奋精神,挺起已经精疲力竭的身躯,齐声喊叫着,一起把残余的鬼子逼到了下面。老旦把刀在裤腿上蹭了几下,挥刀奋勇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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