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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二


  众人一边四处喊叫,一边收敛能够使用的武器。这时,一个战士突然从地里钻了出来,他抖落一身的灰土,犹如一片焦土里钻出了个黑无常,几乎赤身裸体,连裤衩都没有了,他的全身已经熏烧得漆黑,皮开肉绽,沾满了鲜血和泥土。他的嘴唇因脸部被烧焦而上下翻卷着,露出上下两排洁白的牙齿,然而他的眼睛仍然如同暗夜中的恶狼一般凶狠血红。他的手里抱着一根爆破筒,一只手拉着引线,眼睛直勾勾地望着老旦,猛然间,这个人扔下爆破筒大哭着扑向自己,声嘶力竭地喊道:

  “老营长啊,就剩我一个了,他们全牺牲了,现在就剩我一个了……”

  “好兄弟!莫怕,咱们都在这里,咱们侦察营都在这里,你是好样的,同志们都是好样的……”老旦潸然泪下。

  “杨连长不见了!我找不着他了……我找不着他了,刚才他就站在这里……他就站在这里啊……”

  “他牺牲了,他被敌人的飞机炸没了……”

  这个几近歇斯底里的战士紧紧抱住老旦,大张着嘴却哭不出来。老旦强忍着心里的悲痛问道:

  “你叫什么?”

  “……我叫余三强,是3连2排炊事班长。”

  “我命令你来接替杨连长的职务,我们要坚持住!不许后退!你能活着下去,以后就要带着1连,听明白没有?”

  “连长和同志们都牺牲了,我绝不会离开他们!”

  “别哭了,敌人要上来了,还能战斗么?咱们准备战斗!机枪还在么?”

  “机枪全炸烂了!”

  “那就用冲锋枪和手榴弹吧!”

  “手榴弹早就没了,好多冲锋枪枪管弯了,打不了了,我从鬼子身上拿了十几枝枪回来,可是子弹不够。营长,咱们的援军呢?”

  老旦沉默。他摘下自己的冲锋枪交给了这个战士,再从腰间拔出手枪,咔哒一声顶上了火。

  “就是剩下一个人,也绝不能让敌人占领阵地,同志们!咱们的任务完成了,我们现在要让志愿军所有指战员知道,我们侦察营是38军C师最硬的一颗钉子!”

  陈岩彬大喊着,一把撤掉捆在胳膊上的绷带,鲜血立刻从伤口崩了出来。老旦从战壕探出头去,他看见了死在阵地前面那上千具敌人尸体,血已经染红了山坡,十几辆坦克一字排开在向这边轰击,天上又有十几架飞机俯冲过来。在他们下面,又是上千敌人……

  在老旦以后的记忆中,这个场面总觉得模糊,它和以往的很多战斗场面混在一起,在脑海里相互交织着。当时有没有把枪交给这个战士?如果给了,那咋记得自己手里还有一只波波沙呢?他记得看见了好几个人高马大青面獠牙的鬼子,可为啥旁边还有一个日本鬼子哪?自己好像一枪一个把他们都放倒了,这个时候明明用的是那枝手枪啊。老陈是怎么下来的?怎么记得他和两个鬼子摔在一处,用绷带勒死了一个鬼子,他最后不是和另外一个鬼子摔到山下去了么?警卫员小柳是怎么牺牲的?那个用一口白牙去咬鬼子喉咙的人,是那个白白净净的后生娃子小柳么?王皓怎么也跑到这边来了?他不是在4连的阵地上么?他怎么能用一挺机枪打敌人的飞机哪?这是部队绝对不允许的!后来他哪里去了?怎么没人提起他呢?余三强穿的是谁的裤子?怎么那么短哪?通讯班班长手里面从哪里弄来了一面红旗?怎么上面一个枪眼也没有呢?敌人冲上来的时候,是谁吹响了冲锋号?司号员不是早就牺牲了么?那几个宝贵的文化教员,连长们宁可牺牲自己也不让他们上战场的宝贝疙瘩,怎么也拿着手雷冲下了山?

  不管他如何回忆,这个高地上的很多画面,始终无法完整地拼凑到一起,他怀疑自己是否被那颗炸弹炸得失去了一些记忆,最后的记忆画面是那面鲜艳的红旗,那旗子原本插在一个鬼子的肚子上,他刚想去拔那旗子,它却猛然间被一柱冲天的大火托到了天上,在天上瞬间就烧成了一片灰烬。那根火柱爆发出的巨大冲击波也将自己猛地掀起来,自己竟然慢慢悠悠地飞天了,他在半空看到自己身上骤然间开了无数个窟窿,咕咕地往外冒血,身上一边是火辣辣的疼痛,一边是凉飕飕的寒冷。他在天上翻滚着,令他惊奇的是,他很喜欢这种飞的感觉,也很熟悉这种感觉。当年在武汉的长江边上,不也是这么飞起来的么?他从山顶被炸到了半山腰,感觉飞了很长的时间,最后重重地摔在山坡上。他看见自己手里的枪翻滚着飞下山去……枪上的那只臂膀是自己的么?意识弥留之际,他用一只还能睁开的眼睛看到,山下一支志愿军的部队正在向上飞快地攀爬,打头那个胖子是团长朱浩天么?怎么有点像麻子团长?他身后的战士同样高举着一面红旗,只是那旗子仿佛在变着颜色,在大风里呼啦拉地抖着,一会儿变红,一会儿变蓝,一会儿是五星红旗,一会儿又是青天白日……

  “可以回家了……”老旦在昏迷中喃喃地说。

  自打男人再次离开了板子村,翠儿心里就七上八下的。上次老旦离家,那是鬼子打进家来,国军强拉硬拽没法子。自己牵肠挂肚多年之后,看着国军被鬼子打成那个样子,几年也没个音讯,估计男人已经战死了,她死下心来拉扯孩子,过成啥样算啥样。谁料想男人竟然回来了,已经死去的一切希望重被点燃,日子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真恨不得永远把他绑在炕上,和自己厮守一生。于是男人这再一走,和上次的感觉就又不一样了,这心里天天都魂不守舍的。

  战争开始的时候,翠儿的心每天都悬着,每天都去村口听广播,听听朝鲜战场上有什么动静。县里也经常有报告员来乡里传达抗美援朝时事,宣讲国家战时政策。传来的都是好消息,说咱们志愿军前两次战役把美国鬼子打得落花流水,现在已经快打到三八线了。“三八县”是什么地方她不晓得,但她心里听着还是踏实极了,天天把老旦在战争中获得的奖章擦来擦去。志愿军打了胜仗,自己的男人自然是比较安全的。照这个速度,年底之前不就把鬼子全赶回美国去了?

  家里一切都还算好,县长的许诺兑了现,两个孩子都去县中学念书了,就住在县城亲戚家,一两个星期回来一次。亲戚传回话来,老二有盼儿学习很用功,天天看书看到很晚,除了打架的时间都用来学习,各门功课都不错。老师们夸这孩子有灵气,肯用功,兴许能考上信阳师专哩。那老大有根儿学习不行,憨头憨脑的上课却调皮捣蛋,老师问问题,他张口我爹闭口我爹,说我爹没文化一样打天下,着实是个刺儿头。老大老二还隔三差五和学校的同学打架,老大有根儿人高马大,老二有盼儿心狠手黑,二人联合作战,配合默契,几个月下来已经成了学校一霸。因为是县长安排过来的,他们的爹又是一个军官,老师和校长都拿这两个小子没甚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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