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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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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春天仍旧是冷。《人民日报》的元旦社论提出,在六十年代的第一年要做到开门红、满堂红、红到底,要在全国“大好形势”下进一步推动“大跃进”的高潮。可板子村的情况却是开门就喊饿,满屋子都是饿汉,大队的米仓很快就要见底了。老旦看着报纸心中疑惑,怎么,全国还是形势大好?饿死这么多人的事情不值一提? 这一年夏天,豫北大地又遭遇了十年前规模的旱情,雨量很少。板子村几十条人命换来的引水渠工程变成了摆设。带子河在进入板子村之后就几乎断流,郭平原设想的“清水灌溉万亩田”的壮观景象,变成了一条十几里长的土沟。洛河的水也正如袁白先生所言,根本无法通过水库引向北面,因为地势落差太大,水库的汲水设备功率不够,就是抽上来,这点子水量还没流到板子村就被晒干了。村民曾经保留耕种的耐旱作物豆子和荞麦,都按照公社的命令换成了小麦,需水量大。没有水,板子村人勒紧裤腰带省下来的种子,很多连穗儿都来不及抽,就在烈日炙烤的大地里荒芜了。郭平原和谢国崖等首脑慌了神,带领着全村百姓日夜不停进山采水,可终归是杯水车薪,仅够满足村里人的生活用水。任凭郭平原带领大家在地里昼夜劳作,到了秋收,灾难还是出现了。板子村大队30%的土地绝收,50%严重歉收,只有两成土地达到了三年前的亩产水平。但总算还有粮食下来,郭平原意识到这是全大队人最后的救命粮,严令按照最低标准向社员提供,饿不死就行。 在秋天的第一场凉雨落下时,恐怖的饥荒如同恶魔般降临大地。 食堂里再没有说笑声。人们每天最重要的事,就是等在食堂门口领一碗稀粥。饥荒来得如此之快,犹如闪电击中原野。公社的赈济粮遥遥无期,能吃的都吃了,农作物的杆茎都被做成了菜团吃光。牲口们更是严重缺食,站都站不起来,连交配都没了兴致。最能吃喝的牛和骡子先被杀了,然后是马,然后是猪和羊,最后是不下蛋的鸡和奄奄一息的看门狗。谢国崖组织大家四面出击,将板子村周围所有的野狗、野猫、黄鼠狼、耗子、壁虎、麻雀、蝗虫、知了、蚯蚓、蜻蜓等一切可以煮熟的活物尽数捉来,统统变成村民们果腹的食物。与此同时,谢老桂带领一支队伍,将荒野上能够食用的玉米杆子、野菜、野草、榆树叶子也都撸得精光,或晒成菜干储存起来,或进行粉碎与糠拌在一起。可这些不顶料的东西并不能撑过冬天,所有的人都心知肚明。 家家户户开始想尽办法私藏粮食,不再参与集体围剿生物和野菜的活动。猎物迅速减少,很快就灭绝在荒芜的田野,出去打食的人开始失踪,然后被发现死在回来的路上。他们饥饿不堪又体力透支,一个眩晕摔倒,就再也爬不起来。大队的集体生产活动终于名存实亡,郭平原和谢国崖的组织已经毫无效果。谢老桂的民兵队伍连枪都拿不动了,他们看守的救命粮也被监守自盗,偷种子的民兵们很快被公社抓到,组织下令枪毙。领头的是谢老桂的二堂哥,他被枪毙的前一天,老爹老娘因为吃得太饱而双双撑死。全村人终于意识到,所有人都在劫难逃,这个冬天就是他们的坟墓。 老旦看着女人一天天萎缩下去,看着曾经强壮的有盼儿瘦成了皮包骨,看着自己魁梧的身影变成了虾米一般的细弓,看着全村男女老少都变成了饿鬼,他心中浮起从未有过的恐惧:怎么会这样?在他的有生之年,虽然有着无数饥饿记忆,可是这样家家户户都挨饿,连讨饭都无处可去,饥饿到让人绝望的大范围的饥荒,还从来没有遇见过。土地产能较好的板子村也死了那么多人,那黄泛区的百姓如何能够挨过这个冬天? 食堂关门了,也关闭了乡亲们的希望。公社与大队的号召已毫无作用,喇叭里仍然在喊着“形式大好”,各家各户却在严寒与绝望中在大地上寻找最后的食物。一场大雪把他们最后的这一丝希望彻底掩埋,万物皆被盖于白雪之下,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 老旦如今瘦得只剩下一副嶙峋的骨架,全靠一口硬气撑着,好在有盼每天都能够弄回点食物,勉强能在每个早晨睁开双眼。有盼顽强的毅力显露出来了,去年掉在田间的麦粒儿,撞在树上摔下来的麻雀,总能弄一点,他甚至还在山里抓住过几只野兔。儿子的本事让老旦和翠儿感到欣慰,老旦觉得有盼天生就是侦察兵的料儿,而翠儿只觉得这个儿子是家里最后的希望了。 雪化开的那天,饿得浮肿的谢国崖带来了一个好消息。村里人在山里找食儿的时候,无意中发现了日本人当年的一个物资储备站,它埋在山坡上,下雨冲下的泥土掩盖了多年。那里面有不少武器弹药,还有几十袋粮食。不妙的是周围的几个大队已经全知道了这件事,西堤北大队的人那个时候碰巧也在山里。板子村的人和西堤北的人只看了个大概,就已经在那里大打出手,双方一动手,打人的和被打的就都倒地不起,两边都跑回来搬救兵。谢国崖和郭平原一致认为,这是板子村人活过今年的唯一希望,要不惜一切代价抢回来,而且此事非老旦不能处理。 老旦一听说有粮食,肚子里立刻翻江倒海咕噜不止,一股酸水从胃里翻出,竟然干呕了起来。有盼给他喝下一口冰凉的雪水,老旦就突地显得精神焕发了。村子里已经饿死不少人,这点食物勉强可以让剩下的人挨过严冬,但要是周围几个村子的人都扑过来,板子村也就剩不下什么了。 “是咱们的人先发现的?有多少?”老旦喘着气问。 “没错,是谢老六他大哥先刨出来的,只是当时没想到里面有粮食……西堤北的人也上来刨,这才发现还有风干的粮食,二十几袋麦子,有点陈,但还能吃……”谢国崖几乎要饿得跌倒了,说话的时候手都在神经质地颤抖着。 “不管这些了,不能让西堤北的人把粮食抢了……这么办!让老桂赶紧带人去打援,把枪都带上,但是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朝人打!剩下的人去抢东西,粮食留下……武器也要,拿回来交公。” “解放,还是你带民兵打援吧,老桂只是个诈唬人的摆设,对方如果也带着枪,他可就肯定稀松了……俺看这事还得你来挂帅!” “平原呢?”老旦突然觉得诧异,为什么不是郭平原回来找他。 “他被西堤北村打伤了腿,还在粮库那边。” “他们敢打咱村儿书记?”老旦勃然大怒。 “人都饿疯了,天王老子来了又怎样?平原刚上去和人理论,腿上就挨了一耙子。”谢国崖想起西堤北人的凶样,似乎还心有余悸。 “一耙子就把你们打稀松了?球毛的!把民兵连的人组织起来,马上出发。但是有一条,粮食抢回来谁也别动,大队必须管起来,挨家挨户分配到了,这个你晓得么?”老旦语气如霜,一脸看不起他的表情。 “哎呀晓得了,平原和俺早就合计好了,乡亲们也都知道,谁也下不了小手……” 打援抢粮行动比老旦想象的要难得多。对方竟然有那么多人!那么多枪!老旦只带了三十多个民兵,二十几枝步枪。面对着人家七八十条枪,真的有些头痛,真不知他们如何藏起来这么多武器的。老旦把三十多个人分散在路边的山头上,都隐蔽好,没有他的命令不许露头。见西堤北的人马浩浩荡荡地过来了,黑压压一片,前面几个拎着枪左顾右盼一脸悍气,一看就是扛过枪的。老旦心里毛了一阵,倒不是自己害怕,而是担心民兵连这些从没开过枪的笨蛋被吓得尿裤子。眼看着对面的人近了,老旦撑了口气,拿过一只三八大杆,站起身来朝天放了一枪,然后慢悠悠地起来说话。 “西堤北的人么?停下!请书记出来说话,俺是板子村的人,叫老解放。”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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