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以来的相当一段时期内,抗日战争史研究中对敌后战场的叙述较多,对正面战场则较少涉及。1978年中国共产党第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解放思想和实事求是的方针,给全面、深入研究抗日战争的历史创造了良好的环境,正面战场的研究也提上工作日程。特别是近几年来,有关抗日战争正面战场的著作大批出版,报刊上也发表了很多见解深刻的文章,使抗日战争正面战场的研究出现了空前的繁荣景象。但是,有些作品基本上是参照台湾出版的抗日战争史籍撰写的。
然而台湾的有关著作,特别是官方著作,绝大多数对抗日战争总体格局的叙述不符史实。如吴相湘的《第二次中日战争史》,全书只提国民党、国民政府和蒋介石的行动及其文件,对共产党的抗战,则除了否定与批判外,不著只字。甚至国民党中坚持抗战的冯玉祥和李宗仁,在书中也被写成“反叛将军”、“阴谋活动”家。有的书更对共产党领导的敌后战场肆意诬蔑。如何应钦在《为邦百年集》中说:在抗日战争中,“我们中国的内奸叛徒——中共,一直和日本军阀内外勾结,互相利用,狼狈为奸,共同颠覆我们的国家”;1987年出版的《抗日战史》仍称抗日人民武装为“匪”,说共产党“从不从事抗日,专门打击国军”,甚至说“原本纯净的沦陷区,由于新四军之进入,遂成多事之秋”,等等。对正面战场作战的叙述,则多有掩盖事实、捏造战况的问题。以淞沪会战为例:中国军队的作战是英勇的,但最后造成大溃败的重要原因是未能适时转移部队,延误了撤退的时机。据始终参加该会战的原第36师师长宋希濂说:“在淞沪战场打了近三个月,伤亡过重,部队残缺,每个师所存人数,多的不过三四千人。当时主管作战的军事委员会第一部(后改称‘军令部’)及前线的高级指挥官,鉴于已被日军攻占了浏河、刘行、江湾、真茹(今真如)等地,后方已无可以抽调的兵力增援,均建议迅速将上海战场的主力部队,有计划地逐步撤到常熟、苏州、嘉兴之线及江阴、无锡、嘉善之线进行整补,实行和日军持久作战的方针。无疑,这一方针是正确的,并已获得蒋介石委员长的批准。十月底,这一方案正在开始实行之际,蒋介石突然于十一月一日晚十时左右,乘专车来到南翔附近的一个小学校里,随来的有白崇禧、顾祝同等人。随即召集师以上将领会议……他说‘九国公约会议,将于十一月三日在比利时首都开会,这次会议,对国家命运关系甚大。我要求你们作更大的努力,在上海战场再支持一个时期,至少十天到两个星期,以便在国际上获得有力的同情和支持。’”于是部队转移的计划遂中止执行。正是由于蒋介石的这一错误决定,才导致淞沪战场几十万部队的大溃败。可是台湾出版的抗日战争史籍中根本不提这一关键性的问题,却大肆宣扬“领袖天纵英明,肆应万当,无不终获胜利”,“凡世人以为万无可胜之理者,领袖无不优为之。”宋希濂是1949年末在四川大渡河畔被人民解放军解放的国民党将领。台湾国民党当局说:“国军部分将校于戡乱作战期间被俘投匪,在中共威迫利诱下,发表不实之言论文字,歪曲史实或破坏政府威信,或为匪伪鼓吹,言行乖谬,不足采信”,并中伤宋希濂“甘为中共统战工具”,“甘为中共鹰犬”。姑不论早在1980年即已定居美国的宋希濂是不是“在中共威迫利诱下,发表不实之言论文字”,我们看一看没有被解放军俘虏,逃至台、港的国民党高级将领是怎么说的。淞沪会战时任第8集团军总司令和右翼军总司令的张发奎,在其《八一三淞沪战役回忆》中说:“从整个战略上着眼,敌人强渡苏州河后,退却已是无可疑义而不能再迟延的事……当时前敌总指挥陈诚将军来到我的指挥部,他亦同意我的意见。可是,最高统帅部却仍迟迟未决,等情况已到了最危急之际,才于九日下达退却命令……当我接到命令时,部队已陷入极度紊乱状态,各级司令部亦已很难掌握其部队了。因而演成了最后一幕可避免而终不能避免的大悲剧。”当时任第三战区副司令长官的顾祝同,在其《墨三九十自述》中说:我军退守苏州河时,“全般态势愈形不利。委员长等于十月二十八日,亲临苏州指示作战机宜”。下文不说蒋介石指示了什么机宜,却说“十一月五日,日军以有力部队,突由金山卫一带登陆,企图抄袭松江、青浦、安亭,堵截断京沪、沪杭两路交通,同时苏州河南岸阵地亦被日军突破,我军以腹背受胁,又缺精锐之生力军可资使用,乃不得不于十一月八日夜开始向嘉兴、苏州一带撤退……部队单位既多,沿途拥塞,加以飞机轰炸扫射,死伤不少,秩序混乱,部队大都失去掌握。”张发奎、顾祝同虽因立场、地位等关系不得不为其尊者讳,但从字里行间还是可以看出某些实情。当时的前敌总指挥陈诚,在抗战刚胜利时的私人回忆中就明确地说明:日军在“杭州湾登陆时,领袖由电话问陈如何处置,陈答以须调整战线后,领袖又命陈再支持三日,结果蒙受不利之溃退。”由此可见,蒋介石由于决策错误、贻失战机,而成为中国军队大溃败的主要责任者。这一点事实上是知情国民党将领早就形成的共识。可是台湾当局出版的各种抗日战史,对此均不提及。
台湾当局出版的许多战史,为了掩盖某些事实或制造某种假象,有时还故意篡改档案。仍以淞沪会战为例,第二历史档案馆收藏的1937年11月10日第三战区对左翼军下达的“作字第十号”撤退命令,“收容阵地之占领”一项中,原文是令“十九集团军以第六十六军占领安亭、方泰、外岗(不含)附近要点……第二十一集团军以有力部队占领外岗、嘉定附近诸要点……以五十六师占领晏塘、浏河附近要点”,以掩护第十五集团军及第十九、第二十一集团军自身的撤退,并未令陈诚的第十五集团军占领收容阵地。但蒋纬国主编的《抗日御侮》及史政局所编的《抗日战史》等书,都改为“第十九集团军以第七十三军占领杨家村、方泰镇附近各要点……第十五集团军以有力部队占领石岗门、嘉定城附近诸要点……”掩护撤退。当时陈诚并未在左翼军中指挥作战,是薛岳指挥的,所以命令中“本阵地占领部署”一项的原文是:“在转进期间应由左翼军薛总司令适应状况部署各集团军之行动”,而上述两书竟将“薛总司令”篡改为“陈总司令”。
又,《第三战区第三期作战计划》本来是在淞沪作战部队分别撤至吴福线和平望以南地区时,于11月16日由南京下达的,其方针是“为了打破敌由杭州湾方面包围我军之企图,并巩固首都”。可是台湾当局出版的战史,却将这一计划下达的日期改为11月8日,并删掉了打破敌军包围企图这一首要目的。同时还在顾祝同于11月8日夜匆忙下达的撤退命令之前,增添上“第三战区基于上述第三期作战计划,随即于11月8日下达初期阵地转移部署命令”。这样做的目的,无非是为了制造蒋介石早有预见的假象,使读者相信淞沪作战部队是预有计划地转移阵地,而不是仓皇溃退。不过这种作伪手法破绽太多,即使不与其他大量资料对照,仅从计划自身内容亦可看出其不实之处。《计划》中的“指导要领”规定:“由京沪方面抽调两个师经宜兴至吴兴”;第三条规定:“沪杭线方面应扼守崇德、石湾、南浔及临平、吴兴线”。人们不禁要问:在11月8日,杭州湾登陆日军第一梯队第18师团和第6师团尚在松江西南及亭林镇附近,第二梯队第114师团尚未登陆,淞沪战场左右翼军也还未被切断联系,而且军事委员会9日尚“决定以右翼军扼守既设之乍嘉阵地”,为什么要京沪两个师从太湖北绕道去太湖以南的吴兴呢?为什么放弃1935年即已修建的乍嘉线和海嘉线两道国防线防卫工事,而要求扼守两阵地以南并没有既设国防工事的崇德至临平之线呢?可见这个计划绝不是11月8日下达的。这类的例子俯拾皆是,几乎在每个战役的叙述中都或多或少地存在着。因而,台湾当局出版的抗日战争史籍,绝大多数不能真正、完全地反映抗日战场的真实面貌。
我国大陆各地现存的抗日战争时期的军事档案异常丰富,而且保管良好,整理有序,为正面战场作战的研究提供了宝贵的第一手资料。但国民政府时期的战斗详报、作战总结以及各种新闻媒介在当时发表的战况报道等,因国民党军一些将领为邀功、诿过等个人目的,或为激励士气、鼓舞人心等宣传需要,经常虚构战情,浮夸战绩。如果使用不慎,可能造成失实。据抗战时任第18军参谋长的赵秀昆说:1940年枣、宜会战时,他“任宜昌守城部队18军18师参谋长,是放弃宜昌最后阵地飞机场东北角镇境山的人,时在6月11日黄昏……但在档案资料中,6月14日陈诚致蒋介石密电说:‘宜昌城区仍由我罗师(18师)一部固守’。”他还说:“1943年5月……下旬,(日军)向长江南岸的18军防守的石碑要塞进攻。六战区尽其所有兵力增援18军,但未能阻止住日军攻势……蒋介石急令六战区留11师固守石碑要塞,其余均后撤到茅坪、野山关一线,组织新的抵抗。18军18师在撤退中发现日军已经趁夜全线撤走,向军长方天报告……(我)直接以电话报告军令部。蒋介石接到报告后喜出望外,命军令部次长林蔚直接以电话告18军军长方天,大意:鄂西战役结局,国内外影响甚大,要注意宣传,你们速拟一战报,以电话直接报军令部,政府将对有功将领加以勋奖。方天令我亲拟战报,肆意夸张,军令部更进一步虚构、夸张,这就出现了6月3日重庆《中央日报》以及各大报纸的‘鄂西大捷之经过’的战报报道。其中有:‘据军委会发表,此次敌寇以其第3、第13、第34、第39、第58等6个师团为骨干,另附第14、第17独立旅团所编成之第11军,向我鄂西长江三峡进犯……我军以石碑要塞为轴心,诱敌至要塞地带,我统帅则特颁手令于要塞守备部队方天……诸将领,明示以此为我国之斯大林格勒……严令全体官兵固守要塞……敌军屡以密集部队向我要塞决死猛攻,我守备部队待其陷于我火网之内以后,予以全部歼灭,使之无一生还。积尸之多,仅北斗冲一地者即有二千三百具……
其中除‘仅北斗冲一地者即有二千三百具’是我信笔编造外,其余敌军总兵力和什么蒋介石手令,都是军令部捏造的。”新闻媒介在当时进行宣传,或者还可以理解,明知其不实却作为史实,写成重要文件就很难使人理解了。国民政府陆军总司令何应钦在1946年抗战胜利后写的《八年抗战之经过》中对此次战役是这样写的:“敌第39师团、第13师团主力,及第3师团、第34师团、第58师团一部,均先后转用于宜昌西岸地区。敌酋第11军军长高木义人(系横山勇之误)亲至宜昌指挥,似有一举攻占我第一线要塞,威胁恩、巴之企图。我军早有周密之准备,我最高统帅并手令江防守备部队诸将领,明示石碑要塞乃我国之史达林格勒,为聚歼倭寇之惟一良机……当敌开始向我要塞外进攻时,我守备部队沉着应战,待敌陷入我之圈内,将其全部歼灭,故八斗冲、大小朱家坪、永安寺及北平山各地之战斗,屡次进犯之敌,均无一生还。敌第39师团主力及第34师团之一部,几全部被我消灭,而由偏岩窜占木桥之敌,亦被我消灭大半……此次进犯之敌,总兵力约十万之兵……其结果只赢得数万具尸体”,等等。另外,国民党政府军队在一些作战中制定的计划、命令,文字阐述也是头头是道,但有些并未实行,有的未全执行。由此可见,即使是原始档案,亦可能有失实之处,不可不慎加辨析。
海峡两岸参加过抗日战争正面战场作战的军官、将领,根据自己的亲身经历,写出了不少战争回忆录,这是研究正面战场作战的宝贵资料。但个人见闻总难免带有一定的局限性,而且全凭记忆也易因年久产生错误。以南京保卫战为例,当时的第103师第618团团长万式炯和该团第3营营长赵旭对参加江阴防守战斗的回忆就有矛盾。万说1937年12月1日晚奉命“向镇江转进”,“夜晚十时,我师退至江阴城西方之钱家村,遭敌伏击”,“第613团团长罗熠斌中弹阵亡”。而赵则说12月1日日军“向我103师阵地猛扑”,“激战两日两夜,守住了要塞”,但我第613团团长罗熠斌阵亡;12月2日方奉命“向镇江转移”,“当夜开始撤退”。仍以南京保卫战为例,当时的教导总队副队长兼第1旅旅长周振强记该总队的兵力部署是:“第1旅……为右翼队,担任紫金山老虎洞、西山至工兵学校之线的防守。第3旅……为左翼队……第2旅……为总预备队,集结在太平门、中山门附近。”而当时任第2旅第3团团长的李西开则记为:第2旅也在第1线阵地,“担任陵园新村、中山陵西侧、灵谷寺至老虎洞侧一带地区之守备。右与第1旅、左与第3旅联系。”由此可见,使用回忆资料时,仍须与其他资料对照研究,方能避免失实。
研究历史,回顾以往的成就和过失,以便达到鉴往知来、古为今用之目的,首先必须对史料进行去伪存真、去粗取精的一番梳理。对抗日战争正面战场作战史的研究同样必须以史料的真实为前提,还历史以本来面貌,在弄清战争的真实面貌的基础上,从国家战略和军事战略的高度考察战局的发展,严肃认真地把抗日战争发生的原因、中日双方的具体情况、侵略与反侵略的战争性质、正面战场作战的历史过程以及战略决策和战役指导的成败得失等,如实、系统地反映出来。虽然现在的常规战争已进入高新技术战争时代,不同于过去的抗日战争,战场环境、作战样式、战术原则、作战理论以及后勤保障等方面都发生了一系列深刻的变化,但它们本身都具有一定的历史继承性,都不能与历史截然分开。在着眼于特点、着眼于发展的原则下总结抗日战争的经验教训,仍有许多东西,特别是战略运用和战役指导等方面可资借鉴。例如,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后,法国军事领导者误认为多地带阵地防御,第一阵地带尚未被突破,后方阵地带又构筑起来,因而是不能突破的,于是建筑马其诺防线,实行甘末林的防御战略。英国在亚敏会战使用坦克,德军交叉火网不能阻止其前进,只因英坦克停止等待协同的步兵延误了时间,德阵地才未被突破。德国从中认识到:如果攻者改进步、坦协同作战,提高进攻速度,使防者来不及建筑后方阵地,则多地带阵地防御是可以突破的,遂采取闪击战略,提高进攻速度,导致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法国一战而溃、希特勒蹂躏欧洲。有鉴于此,我们编写这部《正面战场作战记》。参加撰写和编审的人员,有曾经参加过抗日战争的国共两党的将领,也有研究中国现代史和军事史的学者。我们站在中华民族和中国人民的立场上,力求以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辩证唯物主义的方法,对中日及各有关方面的资料进行相互印证、研究,实事求是地反映正面战场的作战,既不增加什么,也不减少什么;既不为之“擦粉”,也不为之“抹黑”,让世界各国的读者了解中国抗日战争正面战场作战的真实历史,也为今后《中国抗日战争作战史》的撰写奠定一些基础,同时希望有与之配套的《中国抗日战争政治史》《中国抗日战争外交史》《中国抗日战争经济史》等著作相继问世,以便对这段不能忘却的历史作出更为全面、系统的总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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